【宮】
他姓氏樂，名歌鴝，樂歌鴝。
他年方十六，進宮已十年，這十年來，他極少離開他所侍奉的皇主子一步。
他必須時時盯緊著主子的表情，主子不高興，他開口，主子歡喜，他也開口，主子用膳，他開口，主子沐浴，他開口，甚至主子如廁，他也得開口。
他開口唱歌，一唱就是一時半刻不能歇息。
他無怨無悔，從主子還在襁褓時六歲的他便唱，唱到主子醒來，主子打呵欠準備歇息。
這是樂家一族的命，他的命。
【商】
樂歌鴝什麼都唱，什麼都能唱，只要是皇子愛聽的他都會唱。
有時皇子聽膩了，稚嫩的臉龐露出不高興的表情，揮揮紫金色的袍袖要樂歌鴝退下，他便恭恭敬敬退下，然後在頃刻間想出新的調子獻上，他沒有理由離開皇子任何一步。
他的嗓子只為他的皇子主人而開，眼睛只會盯著皇子主人的臉龐看，那臉龐，從稚嫩到青澀，到散發出一種青春洋溢的英俊氣息。
【角】
當樂歌鴝心裏意識到他的皇子的成熟的臉龐時，他才想到，自己已經是廿六歲，而皇子也二十了。
這天中午皇子用膳完，他唱起皇子最近愛聽的蘇州小調，咿咿呀呀的，風光水色，蘇州的漂亮姑娘，蘇州的漂亮景色，都被他漂亮的嗓子漂亮地唱出來了。他唱得認真又恭敬，他盯著皇子漫不經心的臉龐看，看皇子稜角分明的容貌，尖挺的鼻樑，角度近乎完美的薄唇，氣宇軒昂啊！他的皇子……
小調唱到蘇州最漂亮的一個姑娘被蘇州最有才氣的男人拋棄的段，樂歌鴝驀然想起自己的姐姐。
姐姐替鄰國的公主唱歌，直到公主嫁人，公主不要姐姐再唱，她嫌姐姐陳腔濫調面容衰老，於是命令姐姐喝下啞藥，成了一個後天的啞女。
為甚麼？
因為，樂家的每一個聲音，都祇能為一個主子而說而答而低吟而高唱。
既然公主不要了，其他人也不能再聽見姐姐的聲音了。
樂歌鴝唱歌的廿年來頭一回分心了。
等他回過神來，他的喉嚨已被皇子狠狠地用修長的兩指挾住。
你在想什麼？皇子頭一回這麼近距離地看他，和他說話，樂歌鴝簡直要瘋了，但他克制住自己狂亂的心跳，必恭必敬回答，奴罪該萬死，主子。
皇子不說話了，他瞇著眼打量為自己唱了廿年的人形夜鶯，看樂歌鴝綻放出時軟時硬時嘹喨時婉轉的聲音的絳唇，那唇瓣美得像是姑娘一樣塗抹了胭脂；看樂歌鴝低垂地輕輕抖動著的長睫，看樂歌鴝因缺乏運動和陽光而纖瘦白皙的肌膚，配上那身青衫，即便是男人看著也會情不自禁動了動心。
樂歌鴝緊抿著嘴感受皇子捏著自己喉嚨的力道和手溫，他想開口，又擔心皇子把他的喉結給捏了出來。父親的話言猶在耳，要是幼年被打進粘著骨頭的喉結跑了出來，那麼他畢生不可能再唱歌，就只得淪落到當啞巴的命。樂歌鴝顫抖的手緩緩抬起，皇子卻突然鬆開指尖，然後爆出低沉的笑聲。
皇子給樂歌鴝一個蔑視的眼神。
你比女人還像女人，比花園裏的夜鶯還像夜鶯，皇子說。
【徵】
從那次之後皇子再也沒跟樂歌鴝說超過兩個句子以上的話。直到又三年過去，先帝駕崩，他的皇子被眾心腹大臣推上皇座，樂歌鴝是個名副其實的御用歌鴝了。皇子登基的那個日子，樂歌鴝用心用力唱著他最滿意的曲子，他為登基皇位的皇子做的。那個日子他那變成啞女的姐姐也來了，她無聲地對樂歌鴝說了一些他看不懂的話。姐姐的嗓子壞了，喉嚨被啞藥燒得連狗屁都不剩了，他目送姐姐的背影離去的時候，背過身默默地一面唱著輕快的調子，一面偷偷地揩去眼角的淚水。
他的皇子登基不到一年，宮中鉤心鬥角的嬪妃和其他已被封侯封王的皇子不服，企圖謀反，皇子無力抵抗，他不再得到任何人的庇蔭，他所擁有的，不知不覺只剩樂歌鴝，他專屬的夜鶯。
【羽】
其實皇子就是心地太好才被欺侮。樂歌鴝痛心疾首地想，然後發出無聲的哭泣。
聲音只留給倒在大牢裏奄奄一息的他的皇子。
他的皇子啊……！
他唱著皇子幼年最愛聽的歌，一遍又一遍，一滴水也不喝，一口飯也不吃，一頓覺也不睡，樂歌鴝三十而立，他的喉嚨已經要啞了，他原本紅潤的唇唱到比白紙還要白了，他的嘴角淌著膿血了，樂歌鴝感覺到自己的嘴臭，於是他退到大牢一窩老鼠的角落，繼續唱著皇子愛聽的歌。
他的皇子低吼著不要他唱了，要樂歌鴝出宮回家，他仍然要唱，皇子沒有辦法。
直到皇子開口要樂歌鴝過來幫他彈掉自己雙腿上的蛐蛐，這時候的皇子，已被人打得四肢都爛了。
樂歌鴝越過一窩老鼠往皇子爬去，他低頭揀丟著皇子腳上的蛐蛐，然後一眨眼淚就掉了下來，掉在一隻蛐蛐上，鹽分讓蛐蛐痛苦得扭曲著，跟樂歌鴝的心一樣痛苦得扭曲著。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麼，你比女人還像女人，比夜鶯還像夜鶯啊，我的夜鶯。
這回他的皇子是帶著那樣優美的笑容對樂歌鴝說，說完突然死命奮力向前勾住樂歌鴝的頸子，斷了氣。
樂歌鴝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距離他的主子那麼的近，他咧開嘴邊笑邊唱了，唱的是皇子第二愛的蘇州小調，不是喪歌。
突如其來的靈感，想要寫寫看這樣的故事。
有了靈感之後才想到，有個故事是國王與夜鶯。
BGM 克腦得/花水月
by阿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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