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22日

【戀露】盡頭

﹥連載始於2005/08/05、終於2006/07/22
﹥青蘋果指定、架空






你願意陪我走到盡頭嗎?
當然啊。你說。
──你是,這麼說的。



不過和他初次見面時,她倒是徹底不認為自己會跟他有什麼牽扯。
畢竟二個人的使命不同。

他負責殺人,她負責救人。


「七、七緒學、學姊!」半夜二點四十分,她抱著病歷表,站在急診室前門廊尖叫。
「露琪亞?發生什麼事?」一名戴著輕度近視眼鏡的女子踩著穩重步伐快速走來。
「他、他是不是死了?」她臉色慘白,手在發抖。
「嗯?」被喚作七緒的女子循她發抖的視線看去,只見一個全身是血的男人倒在藍色塑膠椅上,雙眼緊閉。
「要是死……死了怎麼辦?」她躲在七緒背後,用力抓住她雪白的護士制服。


她朽木露琪亞平生最怕的好像就是死人。
為了不讓人死,她才決定志向,做個能救人的護士。


「放心,他死不了啦。」突然背後語聲傳來,她回過頭,穿著醫師袍的橘髮醫生很豁達的大步走向前,狠狠的就給那個滿身是血的男人一腳。

男人跟她同時慘叫。「哇啊啊啊啊───!!」

「妳跟著他叫做什麼?」橘髮醫生斜睨她一眼,雙手抱胸。「妳看吧,我就說他死不了。」
「去你的黑崎一護!」男子捧著血流不止的腹部破口大罵:「你這什麼蒙古大夫?對待病人是這種態度嗎?!」
「病人?」一頭橘髮表情凶惡像混黑社會的醫生怒瞪著滿身是血的男人:「我看你把這裏當飯店還差不多!每天都來你是想怎樣?!」
「醫院就是要讓我這種每天都在重傷的人來的啊!」
「重傷?!你這樣叫重傷我就回去吃我自己啦!」
「你這種流氓醫生最好真的給我滾回家去!」
「怎麼?你想打架嗎?!」
「哼!你以為我不想?告訴你本大爺就算吐血也能把你打得滿地找牙!」
「來啊!有本事你……」
「……」露琪亞張大嘴,不可置信的望著眼前即將上演全武行的醫師和病患。

現在這是什麼情況?
老天爺,您也行行好,她才頭一天值夜班,怎麼就讓她碰上大麻煩啊?
還有她從來不知道幾乎是每個護士眼中的偶像黑崎醫生居然是這付德性……如果明天她去告訴井上,她不哭死才怪。


「──你們兩個鬧夠了沒有!」突只聽「啪啪」兩聲,原先紛亂的場景瞬間一片靜謐。
「咦……?」露琪亞睜大眸:「松本護理長?」
「黑崎回你的工作崗位,阿散井去病床上躺著!」蓄著一頭漂亮金色鬈髮的美女手中拿著名為血壓計的「凶器」,怒氣沖沖的宣佈。「現在幾點了?你們兩個天天都要給我搞這種飛機嗎!?這裏是醫院,不是摔角場!」
「是……」頭上各腫起個大包的兩人,乖乖的起身。
 「真是的……啊,七緒,她是?」金髮美女注意到站在伊勢七緒身後的露琪亞。
「亂菊,她是朽木露琪亞,今天第一天來值大夜班。」
「哦,露琪亞嗎?」松本亂菊湊近她,笑得甜甜:「抱歉,沒被嚇到吧?他們兩個總是這樣,別見怪。」
「不會的,護理長。」她回答,眼神卻飄向扶著走廊牆壁,跟蹌走著的那名滿身滿頭是血的男人背影。他看似困難的前進,雙肩劇烈起伏,每走一步,就有幾滴血落了下來。

「……露琪亞?」亂菊喚她。
她慌亂的回神,「啊、不好意思。」
「今天比平常嚴重。」松本亂菊看看男人,轉頭吩咐露琪亞:「妳就去幫他擦藥吧。」
「我嗎?」她不可置信的指著自己。
亂菊笑著點點頭。「快去吧,否則我看他還沒走到病房就昏死了。」
「是!」得到護理長許可,她奔上前,跟上男人的腳步。



──是的。
那就是,我和你沒有盡頭的邂逅。



×××



不知道是他個頭太高還是她個子太嬌小,她已經開始小跑步卻似乎還是追不上他的人。

「等一下!」露琪亞急忙大喊。
無奈他只回頭冷冷瞥了她一眼,並沒有要停下腳步的打算。「……妳不用理我。」
「可是你身上都是血……喂,等等嘛!」她氣急敗壞的跟在他身後,恨不得脫下腳上的平底鞋丟他。
「……煩死了。」他擦了擦臉上快乾的血。

千謝萬謝,她終於抓住他的手臂。

「滾!聽到沒有!」他當下反應就是回過頭吼。
露琪亞沒料到他會這樣兇神惡煞,削瘦的肩膀明顯瑟縮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說,我沒關係,妳讓我一個人休息就夠了。」他見狀,語氣隨即比剛剛和緩許多。
「不行。」她抬眼,澄澈慧黠的眸對上他的:「我一定要幫你包紮,不然傷口會發炎。」
「妳……」他挑眉,對這個直拉住自己胳臂不放的小護士沒輒。



×××



現在是凌晨三點十三分。
他坐在病床上,她正幫他擦藥,不時問他會不會痛。

他暗暗嘆了口氣,說了第十五次的「不會」。
「你的傷口好多。」她拿著沾酒精的棉花,輕輕替他拭去濕黏的血漬。


許多令人怵目驚心的傷口。

有新傷,有舊傷。
有菸疤,有刀痕。
還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然的大大小小傷。


他接過她遞來的濕毛巾胡亂擦去臉上的髒污血跡,笑了。
「是啊。我靠傷賺錢。」
「靠傷賺錢?」露琪亞停下手邊消毒的動作,疑惑看他。

她這才發現,男子有著一頭很醒目的紅髮。
令人不得不注意到的紅。

也許是臉上的血被擦掉的緣故,男人的臉龐顯得異常乾淨,沒有疤痕。
深邃的五官,直挺的鼻樑,有神的眼眸。
倒是眉毛、額上,有一大片橫七豎八的刺青。
和他一頭紅絲很搭配的刺青。


他低垂雙眼,表情看起來很疲憊。「每天多少都會受傷,習慣了。所以才叫妳不用擦藥,省得麻煩。」
「別這麼說。」她替他的左手纏上白色繃帶,搖搖頭。「你只要來,我一定幫你包紮。」
「……妳確定?」他沉默,盯著她半晌,才試探性的開口問。
「一定。」她拍拍他包好的手,站起身,微笑。
「我一定會幫你包紮。」
聽她無比認真的口吻,他於是失笑。


她臨走前替他關上燈。
漆黑中他想到她的名字,剛剛瞄到她胸前名牌的名字。

朽木露琪亞。

他躺在病床上,伸出左臂,觸碰。
很平滑、很結實的白色繃帶。
於無聲的黑暗之中,他用右手食指反覆在左臂繃帶上空寫了她的名字好幾十遍。


直到他也陷入黑暗為止。



×××



「他走了?」露琪亞驚呼。

凌晨三點多包紮完後,她抵擋不了睡魔的侵擾便在松本亂菊的同意下借用護理站旁的病床打個盹;沒想到今天早晨六點起床時,他早已離開。
「他向來是這樣。」早上來急診室換班的醫師吉良,手端剛泡好的即溶咖啡,恰巧經過護理站。「聽黑崎說昨晚待到四點已經是極限了。」
「極限?什麼意思?」她一頭霧水的望望旁邊的同事雛森和內科住院醫師日番谷。
「露琪亞昨天是第一次值夜班,沒聽說過吧?」長得十分可愛的雛森桃笑瞇瞇的為她解答。「他每次總是午夜滿身傷的進來醫院,完全不理人,只是偶而和黑崎吵嘴,和亂菊姐聊天。」
「他叫阿散井戀次。聽說是個打手,專門幫黑道打架,賺錢吃飯的傢伙。」日番谷輕描淡寫補充一句。
「打手……」露琪亞看著眼前簡短語焉不詳的病歷,什麼話也說不出。


〝是啊。我靠傷賺錢。〞
〝每天多少都會受傷,習慣了。〞


她想起他的背影。
那步履蹣跚,走路滴血的背影。

還有那眼神。
蘊含了悲傷、黑暗、孤獨、寒冷……所有黯淡的形容詞。 


「……桃,我問妳。他每天晚上……都會來嗎?」露琪亞抬頭望向雛森桃,用一種很堅定的目光。
「這……我不確定耶!」桃想了想,手肘推推身邊的日番谷:「小白?」
「妳問我?我很少值夜班,去問黑崎或是松本比較清楚吧?還有……」日番谷冬獅郎劈哩啪啦說了一串,然後神情鄭重的湊近桃的臉:「雛森小姐,這裏是病院,請叫我『日番谷醫生』。」
「好啦好啦,瞧你的臉,好恐怖……」桃忍俊不住笑出聲,小手抵抗著日番谷的「侵略行動」。
「──沒關係,今晚我不回家了。」露琪亞闔上病歷,下定決心似的宣佈。「我要留在醫院等他來。」
「什麼?妳要等誰?」吉良一驚,手中的拿鐵差點溢出:「等那個阿散井戀次?」
「嗯。」她用力點點頭。
「我要留在這裏等他,幫他包紮。」
「包紮?妳有沒有搞錯?」日番谷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種桀傲不馴的人願意讓妳治療?」
「我答應過他的,就一定會做到。」她說,回憶起昨晚的約定。


也許那對他而言根本不算甚麼。
但她卻希望他會來。
希望能幫他一把,不僅處理皮肉傷,還有───


還有他心底那道隱隱約約出現、痛徹心扉的傷口。



×××



時間滴答滴答流過。

「露琪亞人呢?」黑崎一護揉了揉惺忪睡眼,扭開可樂瓶蓋喝了一大口。
「她啊,在外頭椅子上打瞌睡。」松本亂菊正替旁邊剛送來急診的病患消毒腹部的撕裂傷口。「喂,剪刀拿來。」
「喔。」一護站起身,從鐵架上拿了把小剪給她。「已經兩點了,今天阿散井不會來吧?」
「這我可不知道──謝謝。」亂菊接過剪刀,用消毒棉花擦拭得乾乾淨淨。「我說,你能控制風的去留嗎?風要來就來,要走就走,要消失就消失……這誰也攔不住。」
「不能。」一護沉默,緩緩走至急診室門口,看向玻璃窗外,打盹的露琪亞。
「不過我想,有人應該可以。」
「……是嗎?」細心消毒傷口,亂菊將飽蘸鮮血的棉花丟進垃圾桶。「『代價』也許很大的。我是絕對不會冒這個險,因為我怕失去……。」
「嘖,人遲早都會失去啊。」一護走向亂菊,戴上塑膠薄手套。「幸好市丸主任不是風?」
「你這小鬼。」亂菊斜睨他,嘴角的笑意卻隱藏不了。
「他如果是風,我就是風鈴,他永遠拿我沒輒的。」
「嘿嘿。」一護也笑了。
「你怎麼突然有精神起來?」亂菊問,瞧瞧窩在牆邊已經陣亡的麻醉科醫師石田。
「──因為風來啦。」頭微微側向窗外,高聳的身影,火紅的髮。
「……小鬼,你最近變囉?說話老愛故弄玄虛。」
「松本學姊,哪有啊。對了,市丸主任什麼時候回國?」
「他?別提了。」
「等他回來,記得要請我們吃喜酒喔!」
「哼,那也得先看看你們的禮金包得夠不夠多啊。」
「呿,學姊妳是拜金主義者?!」
「那是我怕你們這群小夥子把我吃垮!多拿一點禮金又有什麼關係?……」



現在,風來了。
你能控制風的去留嗎……?



×××



相較於急診室裏松本亂菊和黑崎一護的熱鬧對談(完全不顧忌是否吵醒病患),急診室外,露琪亞坐在首次見到他的塑膠椅上等候,不知不覺打起盹來。

很安靜。

阿散井戀次慢慢地從外頭走向急診室。

他的左手在滴血。
暗紅的鮮豔。

他看見她坐在外頭,睡得很沉,嘴角浮起一抹很淡的笑容。
鮮豔從上臂蔓延,順著手臂強而有力的肌肉線條蜿蜒而下,自手指又落下幾綹液體。
他拿起右手的黑色夾克穿上,試圖遮掩左臂的傷。


「……喂。」他湊近她,低低的喚了聲。
「……。」沒有反應。
「……喂,小護士。」他挑眉,這次伸出手輕輕拍了她肩膀幾下。
「……。」還是沒有反應。

嘖,她是睡死了嗎?他在她人中前探探,還好,還有呼吸。

「喂、起床啦。在這裏睡,會感冒喔。」
「……唔……吵死人了……」她柳眉輕蹙,看起來很不耐煩的轉個身,繼續會周公。
「這女人……」他無可奈何。
「……露琪亞,起床囉?」這已經是極限,他「好言好語」叫她的名字。
「……。」依舊睡死狀態。
他沒法,只好湊近將她一把橫抱起來。

「哦?阿散井。」亂菊解開口罩走出急診室。「她睡著了?正好,你就幫我個忙,把她抱進去裏面睡吧。」
「我?」戀次一臉詫異。
「不然還有誰?」亂菊指指熟睡的露琪亞:「她今天不用值夜班,她是為了等你來,幫你處理傷口才留下來的。從昨晚就沒睡好,難怪今天……」
「好好好,我知道了。」他投降認輸。

「學姊,風呢?」一護也走出急診室。
「抱著他的風鈴去啦。」亂菊笑著搭上一護的肩:「沒想到戀次這孩子變了呢。」
「有嗎?」一護不予置評的語氣,看著長廊盡頭漸漸走遠的身影,還有急診室前方大理石地板上幾滴未乾的暗色血液。「……愛逞強的個性明明還是沒變。」
「慢慢來。」亂菊此時也打了個呵欠:「呼……不行,我也有點睏了……走,陪我去買杯咖啡!」
「耶?不行,石田一個人在裏面欸?」
「哦,你很擔心他?」
「學、學姊,妳說那什麼話?有什麼好擔心的?!真、真是……」



(其實路途早已經抵達盡頭
他只不過在逞強而已)



×××



凌晨四點。
她迷迷糊糊醒來,看見床邊的他,正盯著自己看。

「你……你……?」露琪亞瞬間清醒,從床鋪跳了起來,說不出話。
「總算醒了?」他面無表情站起身,「我幫妳倒杯水。」
「等等!」她急忙下床:「你的傷……」
「……今天沒有受傷。」他撇撇嘴角,又坐了下來。
「那你今天為什麼來?」她問,表情卻是愉悅的。
他白了她一眼。「我不能來?」
「不,不是這個意思!」她頭搖得像波浪鼓:「我只是……很高興你來。」
戀次盯著她,笑了。「妳真的很怪耶。哪有護士對病人說『歡迎光臨』啊?」
她跟著笑,蹦蹦跳跳跑去角落置物櫃拿出簡易的繃帶和優碘、棉棒。「我還是幫你換掉昨天的紗布好了。」

「……妳重新包紮吧。」他愣愣,捲起右手的袖子,不著痕跡的將左臂藏在身後。「我拆掉了。」

她抱著一堆醫療用品在他面前,細心審視著他的右手:「喏,左手拿來我看看。」
「不用。」語氣斬釘截鐵。露琪亞抬起頭。
「給我看看?」
「我說不用。」他淡淡道,眼光注視自己的右手手心。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劍眉緊皺,他口氣略轉強硬:「我說不用就是不用。」
「沒有傷口的話給我看看有什麼關係?」她異常堅持,趁他不注意時拉過他的左手,捲起夾克袖子一看──


怵目驚心,鮮血淋漓。


「……你明明受傷了。」大眼瞪著他,「為什麼騙我?」
「──我不認為這是受傷,行嗎?」他想縮回手,卻被她拉著,動彈不得。
「不可以。」她拿起沾酒精的棉花拭去血跡。「我說過,只要你來,我就會幫你把受傷的傷口包紮好,直到癒合為止。」
「……隨妳便。」他扭過頭,刻意忽視左臂傳來的陣陣抽痛。
二人之間沉默了一會,露琪亞替他纏上繃帶,突然迸出一句。


「……是為了……方便打人吧?」


「妳說什麼?」他回頭,面無表情問。

「我說,」露琪亞看他,一字一字:「你拆掉右手的繃帶,是為了方便打人吧?」
他眼神掃過一絲陰霾,眉宇出現隱隱殺氣。
「你是專門幫黑道打架的打手,是嗎?」她停下動作,手卻依然觸著他手上的雪白繃帶。
「──是又怎樣?」他倏地起身,冷冷揮開她的手。「在妳眼裏看來,這是很低賤的工作吧。」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慌張的跟著站起:「我只是想,為什麼你要……」
「關妳什麼事?」他用力扯過她,冰冷開口:「我警告妳,任何人都別想干涉我。」

言畢,他狠狠甩開她,露琪亞一連倒退幾步,跌坐至病床。
她驚魂未定,只能怔怔地看著他。

「我以後不會再來了。」他脫下外套,拎在身後。臨走前,又冷冷拋下一句。
「──莫名其妙的女人。」

她坐在病床上,看著他的身影沒入走廊昏暗的日光燈中,甚麼話也說不出來。
她確實被他那兇神惡煞的樣子嚇著了。
露琪亞不明白自己究竟說錯了甚麼。

她……只不過是想幫他而已……


〝是又怎樣?在妳眼裏看來,這是很低賤的工作吧。〞
〝我警告妳,任何人都別想干涉我。〞

〝我以後不會再來了。〞
〝莫名其妙的女人。〞



是啊。我真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多管閒事又雞婆的女人。
她輕輕笑了起來,淚水卻在眼眶打轉。

這種熱臉貼冷屁股的感覺原來這麼不好受啊──



×××



「明天見!」換回便服的她起身簡略收拾桌面上的文件,準備離開。
「露琪亞,妳要走啦?」雛森看看手錶:「現在才五點半耶!妳今天有事?」
「我沒事啊。」她看看雛森桃,一臉問號:「怎麼了?」
「沒事?」桃也看著她:「那今天怎麼沒值夜班?」
她揹起皮包,失笑:「我幹嘛值夜班?」
「我……」桃支支吾吾:「我想說妳今天……妳今天也會等阿散井來……」
她聳肩,笑容裏似是隱藏了些些失望。「算了。已經等一個禮拜,他不會來了。」
「露琪亞……」雛森桃輕皺著眉,十分擔心。

「哦,我們的朽木大小姐終於有空檔啦?」不知何時一護出現在露琪亞身後,笑嘻嘻的攬過她的肩:「那能不能賞個臉,跟我們去吃個晚飯?」
「黑崎醫生?」露琪亞嚇了一跳,回過頭,吉良、石田、日番谷醫生、松本護理長都來了。
「聽說市丸主任下個月回日本,妳呢今天也難得有空,所以乾脆來開個慶祝會!」一護笑著大聲宣佈:「忘記那個紅毛猩猩,咱們今晚喝個過癮!」
「小鬼,下個月的事情,我都不急了你急什麼?」亂菊又好氣又好笑。
「紅毛猩猩?」露琪亞還在懷疑自己耳朵,可是一想那頭火紅的髮,也噗哧一聲笑出來。
「要去的話,我知道有家燒肉店很不錯哦!」桃微笑,上前勾住她的臂膀:「今天大家都好好放鬆心情,難得嘛!」
「桃……各位……」她看著桃,心裏有說不出的感激。



是的。
預備忘記你。

一開始,的確是如此打算的……



×××



「一護,你別喝啦!你喝的夠多了……」
「誰……誰說的!我哪有……難得大家聚……嘔~~」
「啊啊啊啊啊一護你吐到我衣服上啦嗚嘔嘔嘔嘔~~」
「吉、吉良你跟著吐幹嘛!?快拿面紙來!垃圾桶呢!?」
「……我看,」石田扶了扶鏡框,將醉醺醺的黑崎一護拉起。「我送他回家好了,我有車。」
「麻煩你囉,石田。」亂菊放下酒杯,笑笑:「今天這小子大概開心過頭了。」
「時間不早,我也該送雛森回家。」日番谷站起身,拉著微醉的桃的手:「吉良怎麼辦?」
「我會負責送他回去。」亂菊回答,看向蹲在一邊拿著抹布幫忙整理方才殘局的露琪亞:「露琪亞呢?」
「嗯?」放下抹布,她搖頭:「沒關係,我不要緊!你們先走好了,我家就在附近,我自己走路回去就行。」
「沒問題嗎?」日番谷皺眉問。他記得雛森和他說過,露琪亞是一個人住。
「當然!」將地上的嘔吐物擦拭乾淨,她取出包包裏的鎖圈式防狼噴霧:「我帶著這個,不會有問題的。」


「那我們走囉!」
「明天見!」站在快打烊的燒肉店門口,露琪亞微笑地目送大家離開。

又回到……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呢。
她旋身,從反方向慢慢走回家。

時間是凌晨一點。
這邊沒有市區繁華,才凌晨,街道就只剩下路燈在閃閃發光。
空氣也趨靜止。連風也好似睡著。
她獨自一人在街上走著。
不過才短短十五分鐘的路程,獨自一人,顯得更加漫長。
好像永遠走都走不完。

想起一個禮拜前,他那樣冰冷的眼神和言語……
她的職責是護士,是拯救需要拯救的人。
但……


〝我警告妳,任何人都別干涉我。〞


他的這句話,竟讓她原本的信念有些許動搖。
是真是假?
人……真的是不需要……去幫助的嗎?
那是……他的真話嗎?

可是為何……她覺得他的眼神,卻蘊藏著一些無人問津、連他本身也不想去碰觸的悲傷?


───真、煩。
露琪亞邊走,邊用手輕輕敲了一下自己的頭。

自己的信念就趁現在來確認吧!
怎麼可能因為一點小挫折而動搖呢?
朽木露琪亞妳啊,要是在這裏就輸了的話,未來遙遙無期的護士生涯,要怎麼去面對?

思及至此,她發奮振作起來後,心情也輕鬆許多。



「我警告你,如果你再踏進這裏一步,你的下場就是死。知道嗎……?」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進露琪亞耳內。她抬頭張望,想找出聲音來源。這才發現,前方一處沒有路燈的暗巷裏,似乎有人正騷動著,挾帶竊竊私語。

「快滾。」冷峻的聲音又從巷中傳出。

露琪亞躊躇一會之後,還是鼓起勇氣決定上前瞧個究竟。
才躡手躡腳走近,突然有個遍體鱗傷的男子盡其狼狽地自裏頭連滾帶爬的慌張奔出,跟蹌的背影漸漸消失於水銀路燈之下。

暗巷裏有六人。其中一人懦懦開口:「大哥,這樣好嗎?那個人是涅的手下……」
被稱為大哥的紅髮男人轉過頭,舉起沾著血跡的右拳,目光冰冷:「你有意見就滾。我不需要你這種懦夫。」
「阿散井,算了。」紅髮男人身邊一個右臉帶疤痕的黑髮男子勸道:「事情解決就好,別惹事生非。再來我們要做的事還很多。」
戀次冷冷瞥了一眼已經嚇得渾身發抖的小弟,沒再說話。

露琪亞小心翼翼地靠近暗巷,慢慢的探頭一看,竟是───
「阿散井……戀次?」她不禁出聲。

也正因為她這一出聲,暗巷中六雙眼睛全都盯著她猛瞧。


──咦?!
下意識捂住嘴,她在心中後悔地咒罵自己多言。


「嘿,好標緻的小妞啊!」
「那麼晚還不回家,很寂寞嗎?過來嘛,我們陪妳玩玩!」
一見露琪亞,混混們的眼睛瞬間變得有些貪婪,說話口氣也含著惡戲意味。

「我……呃、打擾了……」她愣站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

阿散井戀次站在最後方,瞇起眼看她。

「……戀次,你認識這個女的?」黑髮男子問。
「……怎麼可能。」他冷冷道,眼眸閃過一絲黑黯。

「小妞,妳就過來陪我們玩玩嘛!」
「過來啊!我們不會對妳怎樣啦……」
「不、不用了,各位,真的不用了。」展開勉強的笑容,她悄悄將手伸進皮包,準備拿出隨身攜帶的防狼噴霧──雖然知道這種才幾百塊錢的地攤貨應該沒什麼用。
「跟我們去唱歌吧?我請客哦?」排除戀次和黑髮男子之外的四個混混,八隻眼睛盯著露琪亞猛瞧,四雙手也蠢蠢欲動。
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她決心和那些登徒子耗到底,然後拔腿就跑。「我、我會不好意思啦,我歌聲超級爛的說……」

眼神飄向暗巷後方的紅髮,她的心更顯焦急。
好,就算是她不對,可這種時候,他也應該站出來救她吧?好歹她也幫他包紮過傷口……想到這,她將包包裏的防狼噴霧牢牢抓緊。

「──欸,我說戀次你……真的不認識這個女的?」黑髮男子望著露琪亞,又開口。「她一直在看你。」
「笑話。」戀次昂頸,順手解開胸前白襯衫的兩顆鈕扣:「只是在黑崎待的那間醫院見過一面罷了。」

「那妳不用唱歌,去陪我們唱也好嘛!」帶頭的兩名染金色頭髮的男子神情猥褻的又接近她一步。
「你……你們不要過來!我就說我不去了嘛!」她大叫。也隱隱感覺,自己握著防狼噴霧的右手正發抖著。「你們、如果你們再過來,我就不客氣了喔!」
「妳從來都不用跟我們客氣啊!」男子笑著,上前就要抓住她的手:「走,妳最好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啊!?」話未說完,男子的手被狠狠拉起。
「大、大哥!」男子抬起頭,嘴巴張得老大。
「……野村,你鬧夠沒?」他抓緊野村的手腕,冷聲道。
「大哥,好、好痛!小、小的不敢了!」野村額上冒出冷汗,痛得大叫。

狠狠放開開野村手腕,他寒冷的目光瞥向露琪亞。
她鬆了口氣,將防狼噴霧放回包包,準備和他道謝,「謝……你、你幹嘛──?!」
露琪亞尚未反應過來,整個身子已經被他壓在牆上,動彈不得。

「妳剛剛不是說……謝謝我嗎?」阿散井戀次強而有力的右手箝制住她,俊臉靠近她的臉龐,近得讓她能感受到他摻雜著酒味、濁重的鼻息。
「……你放開我!」轉過頭,她漲紅了臉,感覺旁邊有一堆人的眼睛,都在瞧著她。

他唇角揚起一抹邪佞的笑,左手捏住她小巧的下顎,用力地扭向自己。「如果妳要謝我的話……不如……?」他將唇湊近她纖頸,伸出舌,狂妄地舔著。

「──放開我!!」她咬著唇,拚命掙扎;好不容易右腳使力往他小腿一踢──


他鬆手。


「你別太過分了!」
『啪!』的一聲清脆,他撫撫火燙的左頰,目光重新對向她。


她的眼眶閃著淚水。


「我警告過妳。任何人,都別想來干涉我。」他放下手,冷笑:「這是……妳自找的。」
「──我知道這是我自找的。」她面無表情,那含淚的眸卻直直望著他。
「打人是你的工作,可是救人也是我的工作……!你受傷我該治療,那你心裏的傷口呢?難道不需要嗎?!」


愣了幾秒,他依然不吭聲。
而她,說完那句話之後,便頭也不回的跑了。


「我去追她。」黑髮男子皺眉。
「不用追了,修兵。」他開口阻止。
「戀次?」
「我說不用追了。」他神情澹然:「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是。」


〝你受傷我該治療,那你心裏的傷口呢?難道不需要嗎?!〞


拾起地上的染血長刀,他戴上安全帽,跨上重型機車。

就這樣。
任何人都別想干涉他。
他也……不想拖累到任何人。

唯一的方法……也就只有這樣?
望著左手遲遲未解的白色繃帶,他只能在心底苦笑。


……等等……就把它拆了吧。




(我的路沒有盡頭
所以,請妳別跟隨我)



×××



「露琪亞,早安!」桃笑著向她道早安。
「……嗯、早。」無精打采地換上護士服,她頂著熊貓眼,在八點前順利無誤打卡。
桃發現她的異狀,擔心地湊近:「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不、沒有。」刻意避開桃關切的眼神,她忍住呵欠,勉強給雛森桃一個笑容:「昨天玩太晚了,有點睡不好。」

但天曉得根本不是如此。她昨晚哭著衝回家後便一夜未眠。

「這樣啊。那妳自己要注意身體。」聽見她的回答,桃雖不放心,也只能這麼說。「比起妳,黑崎醫生可要強壯多囉。」
「啊?」
「他昨天醉成那個樣子,今天一早開早餐會報還很有精神的跟奧村主任大吵特吵呢。」
「是嗎……」露琪亞想到昨天,不免憶起昨晚在暗巷的那張討厭的臉。為了忘記那頭可惡的紅毛猩猩,她用力的甩甩頭,試圖將他甩出自己的腦海裏:「大笨蛋!」
「露、露琪亞?」桃嚇了一跳。
「咦?呵呵,沒、沒事!」回神,發現嚇呆的桃子和週遭投射而來的同事及病患好奇的目光,她掩藏疲倦以呵呵笑來含糊混過。「我、我頭有點痛,我去找伊勢學姊拿藥,待會見!」急忙抱起一疊病歷表,她試圖閃躲雛森桃殷殷詢問。

她知道桃是好朋友,好朋友互相吐露心事有什麼不對?
可就是這樣,她才更加不想讓她擔心。

───擔心這麼愚蠢的自己。



×××



好不容易撐過上午,露琪亞婉拒了桃等人說要請她吃飯的好意,獨自端著杯麵溜到醫院公共花園,坐在白色涼椅上默默吃著。
拆開筷子的包裝紙,她夾起麵,呼嚕呼嚕吃了一大口。極致的粗魯吃法。

自己第一次吃麵吃得那麼不受拘束呢。和……天空的雲一樣啊。
露琪亞喝了口麵湯,昂頸望著湛藍青天中的白雲。

一朵、二朵……。
雖然雲是無拘無束的,可是也有同伴哦?
才不像他。不、像、他……


她設法忘記他,卻忘記不了他由心裏擴散出的傷痕,蔓延至雙眸。
自己不是護士嗎?她的職責不就是救人嗎?

但她現在卻───
卻好似連自己都受了傷……


「怎麼?有閒情逸致在這賞花,沒時間跟雛森她們去吃午餐?」突然一陣沁涼貼上她左頰,她回神,眼前是一瓶低糖烏龍茶。「喏。妳喝這個吧?」
「黑崎醫生?」她還未反應過來,黑崎一護早大剌剌地坐在她身旁。
「我吃飽了。妳呢?」一護手中拿了瓶巧克力奶茶,正要打開。
「等等,我跟你換,我不要喝這個。」露琪亞出聲,同時動作敏捷的奪過一護手上的巧克力奶茶。
「喂我還沒說要跟妳換!」
「我不管。」打開瓶蓋喝了一小口,她低低的笑,順道擺出V字型勝利手勢。
「……妳總算還會笑嘛。」
「嗯?」將吃剩的杯麵放一旁,她不明就裏地看他。
「雛森說妳今天心情不太好,所以『逼』我來看看妳啊。」一護滿不在乎的說。

脫下醫師雪白外袍的他,其實就跟個大男孩沒兩樣。

「你要是不情願可以走人沒關係。」露琪亞收斂了笑容,淡淡回答。
「我不是不情願。只是覺得,」一護伸了個懶腰:「我應該要給妳時間想想。」
「想什麼?」

他轉頭望她,嘴角雖泛起微笑,眉頭仍老樣子的皺著。「我啊,跟阿散井戀次,從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了。他人不錯,只是個性好強了點,有什麼事情都放在心裏不說,習慣用冰冷替自己跟週遭事物中間築起一道高牆,用來防衛自己不受到傷害。但是就因為這樣,受到的傷,反而越來越廣。」
「……為什麼……」露琪亞愣了愣,感覺有某種物體哽在喉間,難受:「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為什麼?」黑崎一護瞟了她一眼,又看看天上的雲朵。「因為妳是護士啊。護士的使命不就是救人?」
「他需要……我來拯救嗎?」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廢話。」一護輕輕彈了下她的額頭:「如果全天下的護士都像妳有這種想法的話,病人不是全死光了?」

她呆愣著聽他吐槽,突然對自己剛剛的迷惘感到些許愧疚。「我……」

「──說真的,我該謝謝妳才對。」一護收回手,緩緩說。「謝謝妳願意救他。不然,我這輩子可能永遠活在抱歉之中吧。」
「嗯?」睜著晶亮的眸子看他,他聳聳肩,繼續說下去。

像在述說別人的故事。

「以前,我們兩個都還是路邊的流氓小太保,成天只知道打架鬧事,找不到工作,也不去學校。有天,我被另外一掛的幫派分子捅了好幾刀,差點死了;住院的時候,戀次一副屌兒啷噹的樣子帶了一堆書到醫院來看我。」



〝喏,拿去。〞
〝課本?戀次,你給我這個幹嘛?〞
〝……一護,你去讀書吧。〞
〝讀書?我才不要咧!〞

〝白癡,你太弱了!在外頭反而給我帶來麻煩,你有沒有自知之明啊?〞
〝──阿散井戀次,你……〞
〝夠了。你去讀書,考上醫學院、當個好醫生,說不定還對我比較有用。〞
〝混帳……!〞



「不服輸的性格使然,我真的僥倖考上大學,也如他所願的當上醫生。那個時候,我還在氣他,氣他那天講的話。直到某次偶然,我聽見他和其他混混在聊天。」


〝喲,阿散井,那個橘髮的咧?〞
〝小澤,你不知道嗎?那個小太保去幹醫生了!〞
〝哈!醫生?怎麼是那個橘髮的去?阿散井,我記得這是你的夢想不是?〞
〝……讓他代替我去實現夢想也可以。〞

〝呿,說得這麼好聽,我看是你太笨,還是你根本不想脫離這種生活?那個橘髮的也太懦弱了,說逃就逃──哎喲!〞

〝阿散井!你現在是怎樣?幹嘛出手打人?!〞
〝……輪不到你在我面前批評他,雜種……!〞


傾聽一護和他以往的故事,露琪亞緊揪衣擺。

「其實,戀次他比我更想唸書,更想成為醫生啊。但我卻誤會他,誤會得如此之深。」黑崎一護皺著眉頭,有神雙眼流露出愧歉,抑或懊悔。「我想幫他。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現在的他雙腳皆踏進那叫做『黑道』的泥淖裏,出也出不來。」

露琪亞低下頭,盯著緊握拳的手。
那是個無法去對付的泥淖。


她能夠想像,夜闌人靜,他會輕輕翻閱著久未觸碰的課本。
─────陌生。艱澀。無力,或者無可奈何。


如果轉換成某種意義來說的話,他其實……比她更偉大。
他犧牲自己救了黑崎一護,而現在……現在────


現在,是不是該由她來拉他一把?


「嘿,朽木。剛剛我跟妳說的,別去和雛森說,不然我怕雛森會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來找我,到時候我跟日番谷的帳不知道要怎麼算……」再度換回一副輕鬆神情──既使眉仍緊蹙,一護開玩笑似的說道。

「……黑崎醫生。」忽地,她開口。
「啊?」

「你可以告訴我,」她輕輕問。
「關於阿散井戀次的所有事情嗎?」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她握拳的雙手,竟漸漸地放鬆了。


打算要用這雙手將他帶離泥淖────
即使前方的路,不會擁有盡頭────



×××



凌晨十二點。市區裏某條人煙稀少的巷道內,卻仍有陣陣紛鬧嘈雜。
聲音從一間打烊店舖旁的樓梯下傳出。

是間地下改建而成的地下賭場。

地下室不算大,卻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
一群群的人圍著賭桌叫囂、謾罵、吆喝;偶爾有點小爭執。
地下室裏密不透風,滿是菸味,酒味,還混雜著有人嘔吐的噁心味道。
味道在密閉空間裏縈繞著出不去。

如同那些流水般的賭金,也進到「他們」的口袋中出不去一樣。
如同他,陷入「他們」構築的泥淖中,還是出不去的困獸一群。


阿散井戀次沉默的望著萬頭鑽動,瞥了一眼室內角落那燈照不到的地方,正在交易的藥頭。他從黑夾克口袋裏拿出菸,點火。

「你今天看起來沒什麼精神。」檜佐木修兵走到他旁邊,給他一罐啤酒。
「……會嗎。」他吐了口菸,看著那白煙飄到低矮的天花板上,再散落至眼前那群聚賭各式各樣人的髮。

感覺很墮落似的。
並非冷眼旁觀,他其實同樣陷落這群墮落之中。
只是墮落監督墮落。

「多注意那些人。似乎是熟面孔。」在他身邊喝著啤酒的修兵開口說。
戀次隨著檜佐木修兵的視線望去,五、六個他沒見過的臉狂妄的笑著,口袋裏塞滿白花花的萬圓鈔。
「我沒見過那些雜碎。」他淡淡回答。
「好像是涅的人。贏太多了,不尋常。」修兵如鷹般的眼還是盯住那群人不放,低聲道。
「……前幾天才解決掉,還有膽來嗎?」他想起不久前才在暗巷教訓了某個混帳一頓。

然後就見到她。
然後她像是要哭出來似的打了自己一巴掌。

修兵沒說話,聳聳肩。
他捻熄菸,目光掃視著狹小的地下室幾回又幾回。

這是他的工作。
揪出擾亂場子的老千,接著狠狠予以消滅。
背負著危險且惹仇的沉重工作。


現在他的目光仔細扣住那群正打牌九的賭客。
他和修兵的眼力一向很好。
如果能找出那些不知好歹的小子們的漏洞,他們也就有理由能掄起拳頭。


「請問……阿散井戀次在這裏嗎?我是來找他的。」


一個聲音無比清晰地出現在他耳畔。
他愣了愣。



「他在……這嗎?」露琪亞緊張的四處張望,卻沒意識到眼前已經有許多人將自己團團圍住。
「小妞,自己一個人?」眼前一名看來邪里邪氣的男人瞧著她,問。
「……是的。」明明知道他根本想將話題轉遠,但露琪亞還是沒辦法的回答了。

嘖,怎麼跟她先前想的、還有跟黑崎醫生講的不一樣呢?

〝他平常都在一家地下賭場顧場子。妳要找他的話,門口應該會有一個黑髮、臉上有刺青的人,問他就對了。〞

黑崎醫生明明是這麼說的啊……?

可是她左顧右盼,到處都是人,完全沒見到他說的那號人物。
因此沒辦法,露琪亞只好鼓起勇氣隨便抓個人問問,因而……

───落到現在這種下場。

「妳是他的誰?」男子笑嘻嘻的又問。
「……我是他朋友。我有事情要找他。」露琪亞耐著性子,眼神仍不死心的搜尋他那殷紅的身影:「他到底在不在?」
「這我怎麼知道呢?說不定他已經抓到人押出場子教訓了。」說著,男子以眼光示意身旁另外兩個染金髮的少年:「小妞,不如妳先來陪我玩玩,再來找阿散井也不遲,啊?」
「這就不用……喂,你們……!」她話未說完,雙手已被兩個金髮少年牢牢箝制。「放開!」
「……把她帶到我車上。」男子湊近她的臉龐,輕聲笑著說。
「喂!不要!放開我!」露琪亞慌亂的欲掙脫,慌亂的叫喊,卻祇見四周的人對他們,像是視而不見……
天啊她就要這樣被推入火坑了嗎?!她的小腦袋已經浮現出明天報紙社會版頭條出現有她穿著護士服的黑白照片──

「她說放開她,你們難道沒聽見?」某個人粗聲道。

她赫然抬頭,周圍所有動作靜止。
沒有任何人吭任何一聲。


是他。
叼著七星,低頭俯視著她,滿臉不在乎,滿臉冰冷。
這一刻露琪亞突然有種乾脆就這樣被帶出去還比較好的衝動。


「喔,阿散井,是你啊。」男子噙笑,瞪視著比自己還高一個頭的阿散井戀次:「我剛才怎麼沒見到你?」
「把她放開。」他吸了口菸,面無表情。
「這個漂亮小妞說有事找你。不過,」男子走到露琪亞面前,伸出手撫著她光滑的頰:「我勸她還是別找你的好。」
「你的手別碰我!」無奈雙手被箝制著,她只能甩頭企圖躲開男子的手。
他沉默的看著男子。
「因為……我怕阿散井你把這麼漂亮的女人給攆走,然後又叫她去當醫生?」男子露出卑劣的笑容,他帶來的五、六人頓時哄堂大笑。

笑聲跟週遭的寂靜成了強烈對比。

「喲,想想無敵打手阿散井從以前到現在受的傷也沒有多嚴重嘛,看來黑崎那蠢小子去幹醫生根本是白幹!」男子極盡輕蔑之能事。
「……你說完了嗎?」許久之後,笑聲漸緩,他開口。菸灰隨著振動而灑落在地。
「說完就放開她。」
「怎麼可能說完?」男子說著,手覆上露琪亞的腰:「我要帶她回去慢慢說……嗚啊──!」

在「說」字的尾音還沒停頓的剎那,露琪亞包括眾人全都獃住。
他眼神一黯,右拳不留餘地的揮向男子的左頰。
人影隨著鼻血飛出。

她張著嘴,吃驚得說不出話。

這……這不是動作電影裏才能見到的場景嗎?!
在這之前,她一直以為「人會被打飛出去」是特效的功勞。


「老大!」「老闆!」男子帶來的嘍嘍們驚喊。
感覺到捉著自己的力道微微放鬆,露琪亞用力掙脫,第一件事就是將手伸到口袋拿出始終派不上用場的地攤貨防狼噴霧:「你們這群混蛋!!!」
在她尖叫的同時,乳白色的刺鼻氣體噴向兩個不良少年,少年慘呼,和她的聲音混在一起,像是全世界最難聽的合唱。
「阿散井!」一名魁梧壯漢吼著撲向他,他微傾身,又一記右上勾拳俐落KO。

輕輕鬆鬆。
賭場裏一片譁然,加上混亂。

「你好大的膽子敢打山口先生!他可是涅爺的……」一名嘍嘍手上拿著沾滿鼻血的面紙,向他吼道。
「住口。」一腳再度輕易KO掉一個。
「沒用的,阿散井……我、我已經叫人來了,你逃也逃不掉!」男子的左臉已經完全紅腫,一面淌著鼻血,一面齜牙咧嘴的笑著。

「撂人?山口さん,你確定要在這種小地方舉行派對嗎?」檜佐木修兵輕快的語調在圍觀人群後朗聲,眾人退開一條小路。
「這是你們逼我的。」男子面色鐵青。
「──胡說,你這隻大色狼!!」突然,露琪亞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衝到男子面前,迅速的對準男子的眼睛一噴───

「嗚哇啊啊啊啊啊!!!」
「老闆!」
「妳這臭女人!」二、三個嘍嘍朝她逼近,她一個轉身抓住戀次的手欲往外。
「?」被她的突如其來衝擊到,他竟愣著。
「你還在這幹嘛?」她氣急敗壞的拉著他的手就要往樓梯上衝,一面暗自慶幸幸虧這裏是門口,要逃比較好逃。「快點走啊!」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下意識跟著她移動步伐,三步併兩步的跳上樓梯,離開地下室溜得不見人影。


「有膽別走!」「阿散井!」
「嗚嗚,我的眼睛!」
「老闆!」
「老闆,又流血啦!」


賭場裏大混亂。
修兵看著昏暗的樓梯口,大笑。



人生百態、亂世浮生,浮生若夢?
在此刻墮落的空間裏,監督墮落的人────


似乎還有點清醒的空間。



×××



基於人類求生而且怕死的本能,她強拉一個身高足足多她近半公尺的成年男子,邁開步伐沒命的往前衝。
至於他……則是被她揪住衣袖,無奈地「一起跑」。
起初他腦裏好像有團漿糊般的就這麼傻傻任憑她拉著自己逃跑,還暗暗覺得好笑──素來都是「正面」解決所有事情的自己也有走為上策的一天?這實在不是他的個性。

也許待在場子裏頭的修兵他們,正一面看流鼻血的山口、一面看他和她「相偕落跑」的背影,捧腹笑到不行──

直至他聽見前方她聽來有些筋疲力盡的喘息,才有了止步的念頭:「喂,小護士,別跑了吧?」
聞言,露琪亞停下腳步,猛然回頭,差點沒讓身後的阿散井戀次和她撞個滿懷。
「不要突然停下來好不好?很危險欸!」低頭看著仍然揪住自己衣服不放的她,戀次沒好氣的開口。
四處張望,他們應該已經距離賭場很遠。四處是靜謐的住宅區,還可以隱約聽見獨棟房子前看門狗的鼾聲。

露琪亞看看他,秀氣的眉頭突地糾結,一滴斗大的淚珠瞬間便沿著頰掉了下來。

───好、好端端的怎麼哭了?!
戀次張大嘴,足足有幾秒鐘反應不過來。而淚水滾滾而下,簡直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手忙腳亂找尋口袋看有沒有面紙,卻才發現褲子該死的沒有口袋。

「……笨蛋。」喃喃說了一句,淚水仍不止息。露琪亞淚眼汪汪地瞧著眼前的阿散井戀次一副手足無措模樣,自己從背包裏拿出一包面紙,但很快馬上就不夠用。

這小妮子的眼睛是水龍頭製造機嗎?意識到自己已經不知不覺慌亂了好幾分鐘,他決定和善地「勸誘」她別再哭了───他阿散井戀次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孩子哭……

他彎下身,摸摸她的頭:「露琪亞,別哭了,嗯?」
「可……可是……」她抽抽噎噎地點點頭,淚水卻又跟著眨眼滴落:「我也不知道……好難過……那裏好恐怖……我……我以為……」

很重的鼻音夾雜斷斷續續哽咽,戀次極其困難才聽懂她說的。
看看手錶,凌晨一點。在這裏耗下去也不是辦法……
他嘆了口氣,雙手移向她後背,讓她更靠近自己,讓她在自己懷裏。

「有我在,不用怕,沒事了。」

他的聲音在她耳畔,混有菸味的氣息吐在她臉頰。
很輕很輕。
低沉的話語像鎮定劑,她漸漸停止流淚,取而代之的是發燙的臉蛋。

他的擁抱好溫暖。
那話語,是足以被信賴的噢。


「好多了?」過了一會沒再聽見懷裏的人兒發出聲響,戀次放開她,問。
「……嗯。」露琪亞有些尷尬的點頭。正想和他道謝,反倒是他先匆忙的開了口:「剛剛不好意思,我是想說妳一直在哭我才會……」
「沒關係。」她小聲答,羽睫低垂。
兩人間的空氣凍結了有數分鐘,戀次不自在的打破沉寂:「妳……來找我幹嘛?」
「……其實、也沒什麼。」她抬眸,眼神對向他的:「我只是想幫你。」
失笑。「……我沒什麼值得妳幫忙的。」

「有。」一種不容摧毀的堅決語氣迴盪在夜空裏。「也許我無法具體的說出來我能幫上什麼忙……但是我想幫你。治療傷口也好,聽你說話也好……」說著,水氣二度朦朧了雙眼。


──真是的,明明……就跟黑崎約好不哭的啊──


戀次蹙著眉頭聽她說。從她的語氣聽來,這小妮子……
似乎天生就是他,阿散井戀次的剋星。
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他不得不妥協。

「……是,我明白了。」有預感眼淚即將開始「波濤洶湧」,戀次急忙允諾。「都聽妳的好嗎?不要哭,拜託。」
如果她再哭的話,他怕他可能會有撞牆的衝動。
「好。」很乾脆的應聲,她硬是抹去了自己盈眶的淚,給他一個微笑。
「……時間不早了,我送妳回家。」看見她的笑,他愣愣,心裏倒也坦然許多。「妳家離這多遠?我車在附近。」
「啊,不用了!我家也在附近,很快就到,我自己回去就……」露琪亞慌張的移動腳步,卻一個跟蹌差點摔倒。
「沒事吧?」戀次在她身後,冷不防被她臨時的舉動嚇著。
露琪亞低下頭,發覺右腳鞋跟折斷一半。「痛……」
突然她覺得自己能夠把不算高的「高跟鞋」鞋跟跑到折斷,也挺厲害的……

「鞋子壞了?」他詢問。她抬起頭對他傻笑。
總不可能一跛一跛走回家去吧?她將目光精準移向他的腳。

挑眉。「……別打我鞋子的主意。」
噘唇。「那我脫鞋走回家好了。」說著,她彎腰就要動作。
嘆息。「算了算了……妳上來。」他說,背朝她,蹲下身。

「上來?」
「快點,我揹妳回去啊。」他回頭一副理所當然地道。
露琪亞竟猶豫了。「我……」
「不然妳真的要赤腳走回家?半夜的馬路很恐怖哦。」他睨著她,見她踟躕了不下幾秒後還是乖乖攀上他的肩膀,嘴角不禁浮起淺淺的,她沒瞧見的笑容。



×××



「到了。」她說,他隨即放她下來。

兩人停在一幢不算新的中古公寓前。他瞇眼望著表面斑駁的白牆:「妳一個人住?」
「是的。」她說,找尋包包裏鑰匙:「剛剛真的很謝謝你。」
他搔搔頭,目光盯著公寓好一會兒,突然緩緩開口。
「──明天開始,妳在醫院等我,我會接妳下班。」

她停下動作。
「我說,明天開始,我會接妳下班。」他重複了一次。
「為什麼?」狐疑。
「我不希望妳遇到危險。」沉默了半晌,他以抬頭望天好掩飾他的不自然。

露琪亞笑了。「那就多謝囉。」
他沒再說話,目送著她步上搖搖欲墜的樓梯,上二樓,鑰匙轉動。
「晚安。」她在進門前對他微笑招手。

他點頭,直至聽見她的小公寓房門發出沉重的嘰嘰聲,待完全闔上之後,方才挪動腳步走回停車的地方。


〝我不希望妳遇到危險。〞


他想起自己剛剛說的,不自覺停下腳步,從上衣口袋拿出一根菸,點火。尼古丁的熟悉氣味湧進肺部和鼻腔、跟夜晚冷冽的空氣一起。
他站在原地吞雲吐霧一番。等菸抽完了,才又開始前進。

事實上非常可笑。
他連他自己的性命都顧不全了,哪還有餘裕去擔心別人危不危險?


愚蠢。
可他好像蠢得無怨無悔。

就像他蠢得放棄自己從醫的夢。
就像他蠢得推開一護卻讓自己陷入泥淖。
就像他蠢得能為了她去惹上些自己壓根不會碰見的麻煩。


可是已經這樣子了。
他做事情一向心甘情願。



可是已經是盡頭了。
他還能保有多少幸福呢?





她把包包放在床底下,就那麼樣的倒臥在床舖。
手掌似乎還遺留他雙肩的餘溫……

露琪亞嗅嗅自己的衣服,有他的味道。
有他七星的味道。
而那味道是自己所不排斥的。
所以她感到放鬆的輕笑起來。

其實……他人不壞嘛。她想。



×××



週一,一週嶄新的開始。
原本就不得閒的護士們,此刻更忙碌了。


「朽木,感染科早餐會報的開會資料快拿去會議室!」
「是!」

「露琪亞,幫我找一下小兒科門診的備份病歷!」
「好的!」

「那邊的實習護士,五零七病房時村先生要抽血,快去!」
「是!」

「露琪亞露琪亞,來幫我忙啦!」
「是-」


一天折騰下來,她終於可以坐在椅子上稍作歇息。什麼也沒空吃,累趴趴的……這哪還叫什麼「嶄新的開始」?看看手錶,已經五點半。再瞧瞧自己手中的白開水,肚子餓得有些頭昏眼花。

「露琪亞──!」不遠處傳來織姬的求救,外加一聲巨響。
「來了!」露琪亞無奈的站起身。

映入眼簾的是一堆亂七八糟的病歷表,還有倒在地板上朝自己傻笑的井上織姬。

「嘿嘿。」
「……妳和病歷表怎麼了?」微皺眉,上前扶起地上的織姬。
「一起跌倒了。」織姬吐吐舌頭。
「有沒有受傷?」露琪亞沒好氣的問。
天啊,不知道幾年份的病歷表全混雜成一堆……她又不是灰姑娘,難不成要一整晚杵在這兒整理到天明嗎?
「沒有。」織姬搖頭,露出抱歉的笑容:「露琪亞,對不起!」

她聳肩表示不在意,然後開始動手整理地上像雪的病歷表。「妳以後小心點就好。」



×××



晚間六點整。
病歷表真的很多。她們只好先把全部堆放到桌上,再一年一年的按序排列整齊。

「嘖,到底有幾年啊?!」已整理出二年的露琪亞歪頭看旁邊好像還有百年之多的堆積如山病歷表,額頭冒出青筋。
「人多一點比較快啦,笨蛋。」背後一個聲音冒出,她回頭,愣愣。

戀次扯著黑崎一護的衣領,而一護還拉著一臉茫然的吉良和石田。

「什麼?」露琪亞完全狀況外。
「這傢伙在外面等妳下班等了一小時啊。」一護揶揄:「妳又不出現,他只好拉著我來幫妳們的忙,也不想想我等下還得輪晚間門診的班……」
「別、別囉唆!」耳根泛紅,他以講話大聲來掩飾自己的不自然。
「那黑崎你拉我們兩個來幹嘛?」吉良嚴正抗議。「我要下班了!」
「嗚~別這樣嘛,吉良,你好冷漠……喂、石田!你別走啊!!」
「快點,一護!」

見如此滑稽的畫面,她和織姬不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



晚間七點。在一護以晚上門診就要開始的七點為前提之下,一群人(包括後來被一護死命拉回的吉良跟石田,還有自願幫忙的雛森和老大不甘願的日番谷)拚命將堆積如山的厚厚病歷表整理完畢。

「真的很謝謝各位!」織姬一臉感激的九十度鞠躬。「為了感謝大家,明天我打算做便當犒賞……」
「不不不不用了。」石田冒著冷汗揮手,強笑。「妳的好意我們大家都心領了……井上妳下班就好好休息吧!」
「是啊是啊,好好休息!」一旁的一護和日番谷冬獅郎點頭如搗蒜。自從有次不明就裏的亂菊吃下織姬烤的餅乾後馬上被送進急診室打點滴,大家對她的愛心料理都開始敬謝不敏。
「唔,原來只有十五年啊……」露琪亞望著疊起來比還她的病歷資料,佩服似的讚嘆著。能比她預估的還少八十五年、還少十幾個小時的整理時間,真令人開心。

「妳在碎碎唸什麼?」戀次走近她,問。
「啊、沒什麼!」她回頭,對他微笑。
劍眉一挑,「那就走吧。」
「走?」露琪亞一頭霧水的看他。
「走就對了。」他示意她別出聲,拉著她的手悄悄離開。

「……黑崎醫師,我們的閒扯淡可以不用下去了吧?」兩人前腳剛走,日番谷捶捶痠疼的肩膀,無奈道。「他們已經走了。」
「喔、喔……。」一護停下演出的聒噪,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會心一笑。
「我說你是想吃多少人的喜酒,那麼愛當媒人?」日番谷調侃著:「我還不知道這是你的興趣呢。」


一護沒有答腔,笑容依舊掛在脣上。



×××



出了醫院,她不明就裏跨上他的重型機車,然後就這麼一路騎啊騎的到了海邊。
晚間七點半的海畔。

「來這裏做什麼?」露琪亞有些目瞪口呆。
「來海邊當然來看海,」阿散井戀次沒好氣的回嘴:「不然我帶妳來跳海嗎?」
「……這個笑話不好笑。」她正色,又說。卻不小心笑了出來。
「我又沒說笑話笑什麼?」他睨了她一眼。
「哈……好啦好啦。」露琪亞止住笑,跳下機車,挑了一塊防波石就坐。

戀次熄火,拿著機車鑰匙與她並肩而坐。
四周其實沒有很安靜,不遠的地方還有釣客在甩竿釣魚。甚至還聽得見港口傳來的漁船吆喝聲……

海風迎面打在她和他的臉上,很鹹。

他率先開口打破只屬於兩人中間的寂靜,右手不自然的搓搓鼻子。「我常一個人來這裏。」
「看海?」
「想事情。」他眺望著遠方閃耀的都會核心燈光,極其自然地侃侃而談。「打完架的時候,受傷的時候,覺得寂寞的時候。來這邊想一想,會好過一點。」

露琪亞睜著水瞳,眨眨眼。想接話卻又不知該接甚麼才妥當。

「一護……那流氓醫生有跟妳說過我們以前的事吧?」
她愣愣,猶豫要不要講。「這個……」
「別想了,看那小子的臉也知道他有講。」他臉上出現淺淺的、令人難以察覺的笑容:「我不知道他跟妳說什麼。不過,我對他感到很抱歉。」
「抱歉……?」
他吁了口長氣。「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把他拉進來這淌渾水……只是因為自己想要有個伴。到最後,我要他離開,反而造成兩人之間的誤會。黑崎一護他……本來就不是該走這條路的人。」

露琪亞沉默著。

「這條路全都是泥巴,難走的很。」迎著冷冽的海風,他蹙起眉頭,看著自己的手。「如果可以,我希望任何人,我覺得重要的人,都別和我一道前進。否則……」
「──但是我想跟你一起。」突然,她打斷他:「我想跟你一起走。」
「……。」他將目光移至她的目光。十分堅定。


就像,他第一次遇見她時,那般堅定的眼神。


「……妳確定?」半晌,戀次低低的聲音,開口。
「確定。」她露出笑容。「而且,我還確定另外一件事……」
「什麼事?」
她不好意思地吐舌:「我肚子餓了。」

阿散井戀次,傻眼。
活了二十幾年還頭一遭看見女人這麼沒有情調的……

「噯,我真的肚子餓了嘛!」露琪亞臉紅抗議:「今天好忙,三餐都沒吃只喝水!」
「真的?」他開玩笑的問,卻不禁心疼起來:天哪,這丫頭已經夠瘦了。
佯裝無辜。「當然是真的!肚子叫還有假的麼?」
戀次站起身,不忘拉她起來,也不忘逗她:「不然我們現在跳海抓魚?」
「嘩,你開玩笑的吧?」露琪亞吞了口口水,已經餓到有些發慌。
「跳看看就知道啊。」他劍眉一挑,做勢要往下跳;她不疑有他拉住他的手臂。
「怎麼,沒事纏得那麼緊?」他旋身,邪邪的笑。
臉二度轉紅。「哪、哪有,你這大色狼!」
「是,是。大色狼現在要出發前往吃飯了,妳不要跟來以策安全。」
「欸!我開玩笑的!」嬌小的身軀急急地跨上機車,緊抓著前方的他白襯衫的後衣領。

「……露琪亞小姐。」
「嗯?快點走啊?」
「妳拉我的衣領是要把我勒死不成?改抱別的地方啦!」

意思就是要小妮子雙手乖乖摟住他的腰才不會有危險。

「不要。」狡黠的笑容:「誰叫你剛剛要作弄我,等本姑娘吃飽再議!」
「嘖,妳這傢伙……」
「快點出發!」
「哼!」


機車呼嘯而過,原先的防波石上恢復靜謐。
而誰也不會注意到,那女孩甫坐過的石頭旁用脣膏寫了幾個字───


──I will be together with you forever……


×××



(I will be together with you forever
And walk with you together in the end)



「妳家到了。」

後面沒有預料中的回應。
戀次回頭,只見她靠在他的背上,好夢正酣。

「喂──朽木露琪亞,起床了──」
「嗄嗄嗄啊啊──?對不起我馬上去抽血對不起……」小妮子陡然驚醒,胡言亂語說了一堆。
戀次挑眉。「工作太累了嗎?妳家到了。」
原先的恍神猛然清晰。「喔、喔……謝謝!」
跳下車,拎起包包,他的語聲又在旁邊響起:「回去早點休息。」

語聲不算溫柔,卻包含了太多刻意隱藏的關切。

露琪亞微笑,用力的向他揮手。
後者也報以一個有些靦腆的笑,將車掉頭準備離去。
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大喊:「等等!戀次──!」
他於是緊急煞車。
一陣排氣管惹的煙霧瀰漫之後,他沒好氣的回頭:「什麼事?」

露琪亞搖搖頭,笑著向距離自己二十公尺外的他喊:「謝謝──你的──關東煮!我明天──做便當──給你吃──好嗎──?」

夏風將她帶笑的聲音傳達到他耳中。

戀次愣愣,唇角勾起輕輕的弧度。他用右手比了個「OK」的手勢,然後再次發動機車,揚長而去。
遙望他的背影,她仍用力揮著手,直至在路燈的微弱光芒下看不到他為止。

「關東煮啊……那明天要做什麼好呢?蛋包飯還是手捲?嗯……」女孩臉上洋溢幸福的光采喃喃自語,一面踏著輕快的步伐走回自己獨住的小公寓。
「明天得早起了!……」



在女孩回家的時候,她絲毫沒有察覺,某處陰暗的角落,有人正默不作聲地看著一切。



「……涅爺,就是那個女人。」黑色賓士車上,一名左臉包著繃帶的男子低聲開口。「她叫朽木露琪亞。好像跟黑崎一護那小子在同家醫院工作。」
「哦?」被稱作涅爺的白衣男人透過加黑的車窗盯著露琪亞的背影。「長得不錯。也難怪,阿散井會為這樣一個女人亂了方寸。」
「可不是嘛,涅爺。」男子撫著左臉,表情憤恨:「女人也只不過是玩玩罷了,他居然敢在場子裏動手……!涅爺,您一定得幫我討個公道……」
「甭談。」白衣男人戴著詭譎面具的臉龐,感受得到那明顯的狡猾笑容。「我遲早會做個處理。浦原那裏的意思?」
「沒有任何消息,涅爺。」
「阿散井好歹也是浦原喜助底下的人,要動他很難說。」白衣男子發出笑聲,隨即又喚道:「音夢。」
「是。」前座一名紮著黑色麻花辮的女子回答。
「妳曉得該怎麼做。」
「是,涅爺。」
「涅爺,太謝謝您了!」男子興奮的道謝,恨不得直接在車裏磕頭。
「哼哼……」白衣男子低哼了聲,面具下露出一股教人不寒而慄的眼神。

「新仇舊恨……我倒要看看你何時才會後悔莫及……浦原喜助!」



×××



夜間十點,燈光迷濛的Pub裏人並不多。
外頭寫著「CODA」的招牌霓虹燈閃爍著寶藍的光芒。這間Pub主要都是熟客佔大部分,店裏只有各式各樣的酒和音樂,無情色,無吵雜。

檜佐木修兵翹著二郎腿坐在吧台,手裏搖晃喝了一半的On The Rock,左手手指則漫不經心跟著店裏古董唱盤流瀉出的Frank Sinatra歌聲打拍子。

「是『New York New York』。喜歡嗎?」穿著紅色立領襯衫的黑髮女子手上擦拭洗好的玻璃杯,娉婷底走到他面前。
「最近喜歡Frank Sinatra?」修兵目不轉睛盯著手中隨室溫漸漸溶化的冰塊。
「前幾天去街上晃晃,看到這張二手的LP就買下來了。很幸運,還能聽。」女子細心的將擦好的酒杯一一掛回架上。「戀次呢?」
「快了。我肚子很餓,剛剛打給他叫他幫我買幾串烤雞肉。」等冰塊完全變成水,修兵將杯子推開,女子上前把杯子接過,換上新的,倒進威士忌。
「場子還可以吧?」女子突然又問。
修兵昂頭。「是浦爺?」
女子搽著深紅色口紅的唇明顯勾起一個上翹的弧度。「不。我只知道一些事,比如戀次和那個叫露琪亞的小妞──浦爺上上個月和四楓院小姐去香港,還沒回來。」
「妳很好奇。」修兵睨了女子一眼:「紅姬。」
「這是誇獎還是另外有別的意思?」紅姬似笑非笑。「場子是浦爺託給你們的,管理這事兒可賴不到我頭頂上。」

修兵接過六分滿的On The Rock,聳肩。

「抱歉,來晚了。」伴隨著叮鈴推門聲的是戀次。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吧台,將紙袋裝的烤雞肉串放在修兵眼前:「喏,你的宵夜。」
「塞車?」修兵揚眉:「冷掉就不好吃了,老弟。」
紅姬陪笑似的呵呵笑了一聲,旋身自櫥櫃拿出白色圓瓷盤。
戀次脫下黑色夾克放在高腳椅上,坐下。「……剛剛送她回家。」
修兵望著他,調侃。「是小護士?」

他沒有回答,但修兵卻從明顯看出,那眼神流露出的是溫柔。
是不屬於這淌泥淖的……溫柔。

紅姬也替戀次倒了杯On The Rock,把裝烤雞肉串的紙袋撕開,盛到盤中,用瓦斯槍將肉的表面仔細烤過。

「戀次,我說……」在紅姬走開之後有好一段時間,兩人之中只有著Frank Sinatra慵懶的歌聲。直到修兵看他把酒喝了一半的一半之後,才開口。
「我說,如果要離開的話,趁現在吧。」
戀次轉頭看他。
修兵深深吐一口氣,摸索放在吧台上的菸盒卻發現早就被討厭菸味的紅姬拿走,於是作罷。
「我了解你。你很重視小護士,對嗎?」
「……。」
「我們都知道浦爺待我們好。不過……這行飯吃多了,總會惹麻煩。趁現在麻煩還沒出現的時候,就快點離開吧。」
「那麼容易的話,當初我就不會只讓一護一個人走。」戀次淡淡回答,腦中浮現的卻是露琪亞的笑容。

那朝向自己。


〝但是我想跟你一起。我想跟你一起走。〞
〝也許我無法具體的說出來我能幫上什麼忙……但是我想幫你。治療傷口也好,聽你說話也好……〞


砰。
戀次猛然回過神,修兵一拳揍向他肩窩。

「你說這什麼話啊……臭小子。」加重力道,修兵咧嘴笑著,又K了戀次一拳。「還有我們在啊。」
「真沒想到您也會把我算進去,檜佐木修兵先生。」手上把玩修兵菸盒的紅姬盈盈地又走了過來。
「這是妳的榮幸,紅姬小姐。」修兵皺眉,伸手:「把菸還來。」
「恕難從命。」紅姬俏皮地笑:「你老是在CODA抽菸,我原諒你幾次了?」
「妳把菸盒還我我就不抽。」
「這可不行,先把雞肉串吃掉。」
「不要當我是三歲小孩好不好,囉唆女人!」


兩人鬥嘴中。
撫著修兵剛才狠狠揍過的地方,他輕輕笑了出來。



───如果……他真如此容易爬出「泥淖」的話───


×××



「……我說露琪亞妳,最近到底在搞些什麼?」黑崎一護,習慣性的皺著眉頭-只是現在皺得更厲害-,一面伸出手,指著眼前放在粉紅色便當盒裏某團黑糊糊又充滿焦味的……食物。
「改行當廚師?不,我看妳不是這個料……」

此話一出,一旁的亂菊護理長等人點頭如搗蒜。
第一次發現居然有女生的廚藝比井上織姬還糟……

日番谷冬獅郎嚥了嚥口水,止住心底竄升的寒意,同時也暗自慶幸,他家桃子煮菜雖然常迷糊的忘記放調味料,但賣相頗佳──至少沒到把鮮奶淋在黑色看起來應該是蛋包飯的菜餚上的程度。

「真過分。」露琪亞用力甩頭,一臉認真模樣:「這是戀次的便當。」
「……。」
「……咦?」

亂菊惶恐轉身,看見汗水從一護臉上滑過。

「呃,露琪亞今天值夜班嗎?」雛森桃努力轉移話題,打住心裏油然而生覺得「阿散井真可憐」的同情。
「嗯。」興致勃勃的拿出筷子:「來吧,大家先試吃看看……」
「我要去看五樓的病人。」日番谷冬獅郎匆匆拎起聽診器往脖子上一掛,走的比用飛的還快。
「啊、日番谷醫生,你的血壓計忘了拿!」跟在日番谷後頭衝的是松本亂菊。
「……只是不好看而已嘛……桃?」執筷,露琪亞納悶什麼時候開始大家的工作效率加快好幾倍。
「等等!亂菊護理長,那是護理站的血壓計不是小白的!」桃的演技其實也不錯。她在心底默默向露琪亞說了對不起了,不要緊吧……
「那黑崎……」她看向一護,一護滿臉無奈從白袍裏拿出車鑰匙。「我要回家拿點東西。」
「先吃點再走?」
一護再度冒冷汗。如果他真把眼前這坨……不,是這份獨特的蛋包飯吃下肚的話,他大概不是只有被送進急診室而已。
「不,我趕時間。那留給戀次好了。」此刻一護居然有點佩服起戀次的鐵胃。
「我待會就回來,記得跟松本學姊她們說一聲。」
「好的。」

目送著一護走遠,她孤零零待在護理站,疑惑持續。
真的會很奇怪嗎?還是她加太多醬油蛋皮才變成黑色的啊……



×××



病院附屬地下一樓停車場。

邊走邊脫下醫師袍,一護手上轉著車鑰匙哼歌。
好樣的大家全都有難就跑,要不是他找了回家拿明天早上開會用的報告當擋箭牌,恐怕他現在已經不在這了。


在他快走近車子時,強烈的碎裂聲自他身後響起。

黑崎一護回過頭,什麼都沒有。
他走到車旁正要開車門,又一聲巨響。


滋……
電流聲。重重呼氣聲。
腳步聲。


他迅速抬頭。
不遠處右上方的監視器已經被打碎。



「黑崎一護……醫生。」

眼前出現三名壯漢,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其中二人手中握著木刀。

「什麼事?」
「看病。」帶頭的男子露出狡詐的笑,三人逐漸逼近他。
「……看病?」意識到事情不對勁,一護緩緩退後,打開行李廂。「不好意思,精神科不在我的領域範圍之內。」
 「哈!」男子狂笑:「我看帶你去看骨科還差不多!」

「這句話……」一護皺眉,自後車廂拿出鋁製球棒,緊握。
「──應該是我對你們說吧。」



×××



「嘖,一護這小子……」亂菊叨念,第十二次闔上手機。
「怎麼了?還聯絡不上黑崎醫師嗎?」桃臉上寫滿擔憂。
「臭小子,八成又給我跑去哪混了,不先給我資料怎麼準備明天會議啊?等他回來一定要好好修理他。」
「會不會出事了?」凡事都做最壞設想的是吉良井鶴。
「啊?吉良你別亂說話好不好?」
「那傢伙一定是跑去哪裏翹班,連我手機也不接,搞什麼……」





鈴鈴……
手機在響。
鈴聲貫穿整個空蕩蕩的廢棄倉庫。

他的嘴角在淌血。


「這音樂……很煩人呢。」一名紮著黑色長辮的少女輕聲,手機在她手上。「你說是嗎,黑崎一護。」
「……那妳就接啊。」舌舔了舔乾涸的唇,濃濃的腥味在口腔散佈開來。

雙手被綑綁住,沒法移動……。

「我會關機,這點你不用操心。」女子面無表情,纖細的腿踢開一旁染血的鋁製球棒。
「還懂得防衛,幸好我派了三個人過去。」
「我是不知道你們要幹嘛。」一護皺眉。「不過妳不怕有人報警?」
女子冷眼對他。「那我會先把你殺了。」



噹啷。
鋁製球棒滾落在地的聲音如此明顯。

倉庫角落出現數抹黑影。
無息。



一護嗤笑。「小姐,我看妳把生命說得太過輕易。尤其是在一個醫生面前。」
「生命本質就是如此。」黑辮女子用眼神示意站在她右後方的一名黑衣男子狠狠揪住他的橘髮。「我會讓你親眼見識──」

「喔,這套『親眼見識』的理論又給妳搬出來啦。嘖嘖,在涅繭利底下辦事都得要這麼口才流利?」一語聲突地朗朗道,夾雜生了銹的鐵門尖銳摩擦。


夜色的光照進倉庫。照著站在大門口的兩人,照著兩人黑黑的長影。

少女表情一冷,回過頭。
夜光也染上來者的紅髮,強勢的奪目。


「好久不見啊,」阿散井戀次輕笑。「涅音夢。」
「你們怎麼會來?」眼神充滿敵意,涅音夢冷冷問。
「是啊,怎麼來了?」戀次看著自己手中的武士刀,森冷的刀尖,混有月光。
「雖然知道妳問的是廢話,不過我和修兵好像也有義務回答妳。」
「酒後和銬問都有可能吐真言,相信涅小姐對這點很有經驗。」站在戀次旁的檜佐木修兵面無表情答道。

該死,那山口───

「──你們要站在那裏耍帥到什麼時候啊?!」一護忍無可忍破口大罵。「被綁著我手都快痛死啦!!」
「好樣的你這什麼態度?!你該對前來救你的好心大帥哥這樣說嗎?!你只要待在那邊發抖說求求你救我就好啦!!」戀次臉上同樣冒出青筋。
「我為什麼要求你?你等到下輩子吧!!」兩人一來一往似乎忘了目前狀況。

涅音夢眼神一闇,清脆的擊掌聲在空間迴盪。「……我會把你們全部殺死,誰都不用求誰。」


倉庫四個角落冒出更多雙眼睛,更多金屬武器的碰撞聲音。


「──走著瞧,一護,本大爺遲早會讓你痛哭流涕的道謝。」戀次咧嘴,眼神和刀刃一樣尖銳。「現在先辦正事要緊,是吧,修兵?」
「正合我意。」修兵冷笑,也舉起手中長刀。

更多人自倉庫外湧進,烏壓壓一片,快蓋住夜的漆黑。「你已經慢了三分鐘又二十秒。」

「那殲滅的時間就再縮短三分二十秒啊。」手倏地握拳,殺意在蔓延。
───難道連這點小時間都辦不到嗎────!!!



×××



凌晨三點鐘,吉良的車駛進急診室外。
聽見引擎聲,亂菊、露琪亞、石田等人馬上衝出來詢問吉良,結果依舊令人失望。

「他家沒人?車子不見,手機也關機……到底怎麼了?」松本亂菊焦慮的喃喃自語。「真的出事了嗎……」
「松本護理長,妳先別緊張。」吉良忖度。「還是我們報警吧。」
「報警?報人口失蹤還是擄人勒贖?離家出走?」平常一向冷靜的石田此刻也有些失去了耐性。
「──大家不要太擔心,如果不報警,那就再等一下!」露琪亞蹙眉,開口。
「真的發生什麼事的話,我想警察那邊也會通知病院這裏。」
「……說的也是。」亂菊瞅著露琪亞一會兒,終於點點頭,嘆氣。「再等等吧。」
「這樣就好。」吉良也同意地點頭。「我去停車。」

露琪亞緊握雙手,看吉良的車向前駛離,轉個彎後離開她視線。
雖然說出安撫大家的話,但她的心卻比任何人都要擔心……

剛剛她忍不住撥了戀次的手機號碼,卻只有語音信箱與之對話。

沒事的、沒事的,就連黑崎醫師究竟怎麼了也不清楚呀……。
她輕輕吸氣又吐出,空氣有凌晨三點的涼。
正當她旋身要進病院之時,耳畔竟傳來機車呼嘯聲───


「……?」露琪亞二度轉向室外,鮮豔的髮色出乎意料地沁入她眼中───

「黑……崎醫師──?!」驚呼。



×××



獨處的空間,沉默的空氣。
他坐在病床床沿,右手舉起,眼神刻意飄向床畔靠著牆擺放的長刃。

血跡還未擦乾,就這樣留在刀身,看起來十分詭譎。
詭譎?哼,這種時候哪想得到這字眼,救人都來不及了……。

他剛剛才用這把刀殺出重圍,和修兵協力將一護那傢伙送往醫院。為了避免引起事端,他要修兵帶其他負傷的弟兄去不同的醫院處理傷口。

他將視線飄回前方,地上有血漬,前方是白色的護士服,白色的繃帶。


無語。
他又將視線稍稍往上,看露琪亞熟練的動作,先消毒再包紮。
其實又沒有多嚴重……。


「會痛嗎。」突然她出聲,打破沉寂地像要死去的氣氛。
「……不會。」他遲疑了一會,回答。
「可是我會。」朽木露琪亞將裹著雪白繃帶的他的手放開,用力揪住自己胸口。「你曉得嗎?」


〝……你明明受傷了。為什麼騙我?〞
〝我不認為這是受傷,行嗎?〞
〝這條路全都是泥巴,難走的很。〞
〝如果可以,我希望任何人,我覺得重要的人,都別和我一道前進。否則……〞


阿散井戀次聽見自己嘆息。

「你可以報警的!這樣就不會讓那麼多人流血……為什麼一定要用這種方式?為……」露琪亞聽見自己的聲音,哽咽,壓抑著太多情緒。
──如果我們報警,黑崎一護早就死了!」他打斷她,吼。

她睜著水瞳望他,望他,卻什麼也說不出口,只能慢慢蹲下身,拉過他手臂,緊緊握住。
戀次感覺有水珠滴落在繃帶上,暈染開來,和纏繞著的繃帶一般,也一圈、又一圈。

他俯身,露琪亞臉上佈滿不甘心,亦或不捨的淚痕。


戀次。如果要離開的話,趁現在吧。


他明白修兵說的,卻怎麼也───
再度無聲地嘆息,他動容地將露琪亞攬進懷裏。
抱歉。他在她耳邊輕聲說。
她沒有回話,只是將他的手臂抓得更緊,像是怕他消失。
憑她的氣力,是不可能將他帶出那潭泥淖的啊……。


〝──但是我想跟你一起。我想跟你一起走。〞
〝我了解你。你很重視小護士,對嗎?〞


戀次知道,露琪亞要的不是抱歉。
單純的兩字,無知得沒有意義。



(距離盡頭長得恐怖。他欲與她一起往前,卻早已先到了他自己的盡頭──)



×××



他一臉倦容,推開單人病房房門,一護雙手交叉於腦後,正聚精會神看著連續劇重播。

「啊,是戀次。」
「……你這蒙古大夫是什麼態度?到底是誰救了誰啊?」
「別生氣嘛。」一護關掉電視,悠哉的笑笑。「說來我也應該感謝那位不知名的小姐,我才能躺在這裡輕鬆一下,休息個幾天……」
「你信不信我現在再補一刀讓你再多躺半年二個月。」戀次皺眉,咬牙切齒地用力捶一護的腳。
一護慘叫。「嗚啊傷口破破破啦──!!」

「真不知道你哪來的心情說笑。」無視一護的哀嚎,戀次用力地將自己埋進病床旁的沙發椅。

「……涅他們可能已經盯上你了。自己最近小心點。」
「涅?」
「涅繭利。和浦爺嚴重對立的另一勢力。跟在他底下的人不少,涅音夢,剛剛那個女人就是其中一個。他們,」戀次緩緩道。「可是讓我們頭痛得很……」
「不,不包括你了。」一護皺眉,義正嚴辭地修改:「是他們。你不是要離開了嗎?」

他沉默了一會,然後,像是下定決心似的點頭。

他已經累了。也有牽掛了,害怕死亡了。
害怕死亡,害怕見到露琪亞悲傷的淚水……。

「這樣就對了。」一護微笑,心裏有如釋重負之感。「我也沒白受傷。」
「那是你活該。如果我沒去看你現在還能在這快樂得跟什麼一樣。」戀次冷冷吐槽,一面望著自己的雙手。


他不知道這雙手除了握刀之外還可以做什麼。
可以保護露琪亞嗎?可以跋涉過泥淖嗎?

他所知道的,好像是這段路,也許沒有盡頭……。



×××



浦爺從香港回來了。
涅要向我們武力談判的消息也越傳越開。
是嗎。戀次冷笑。我可不記得我有把涅音夢砍得半死不活。
這只是談判藉口,戀次。修兵皺眉。

下午的地下室,餘暉從小汽窗灑落進來,落在天花板搖搖欲墜的吊扇上,灰塵粒子在橙橙光線中載浮載沉,像他們,不知道該踏入泥淖還是陷進地獄。


「浦爺怎麼說?」戀次聳肩,看佈滿蛛網的角落的時鐘,下午五點十分。他會先去接六點下班的露琪亞回家。
地下賭場沒有所謂的「開工打烊」的明確時間,什麼時候天暗了,該來的存有野心以及慾望的賭客們自會走下狹窄的樓梯來。
「他能說什麼?」修兵淡淡道。「還不只能硬著頭皮廝殺……倒是這陣子關於你的事已經傳到浦爺耳裏。」
那浦爺又怎麼說?戀次本想二次這麼問,又怕遭到修兵白眼而緘默。
「……我看你最近先避避風頭。」修兵說,捏扁手中的啤酒罐。「至於浦爺那邊,我來處理就好。」

修兵要他趁現在。趁現在快點離開。
可是他迷惘,恩情以及江湖道義、和露琪亞的淚水一齊放在天秤左右,哪一邊會比較重……?

「我會考慮。」留下簡短一句,阿散井戀次不等修兵回答便匆匆拎起椅背上的黑色風衣走出地下室。


也許這並不能拿來比較……對吧?


〝不,不包括你了。是他們。你不是要離開了嗎?〞
〝你可以報警的!這樣就不會讓那麼多人流血……為什麼一定要用這種方式?〞


站在摩托車旁穿上風衣的時候,戀次看見自己左臂上兩條嶄新的傷痕,想起那時候他粗魯的推開她,只因她的字字句句都欲強制闖破他的心防。像他這種人,本就該不得好死,本就該自己邁向那毀滅的盡頭。

但是他現在有牽掛了,已經有了。

戀次跨上機車,嘴角浮出帶點輕蔑的笑容。十分藐視自己,只是如此。



×××



在抽了一根菸之後露琪亞準時出現在病院門口,扣緊安全帽,坐上後座,小手習慣性的攀上他的腰。
夏日的太陽較晚西落。彩雲飄邈在天的那一端,襯著落日火紅,遠方有輕輕的月影出現。浮雲。

微風。
一路上兩人持續已第三天的沉默。

戀次瞇眼望前方馬路,替代露琪亞笑語的是從耳畔呼嘯而過的風響。他不吭聲,他隱約知道她還在為前些天一護被綁的事情在生悶氣,但下班仍照常讓他接送回家,頂多下車時和他道謝。

可今日的沉默讓他感到有些錐心。

他的露琪亞不像紅姬和夜一,是王妃也是為王子賣命的騎士;而是愛好和平的公主,被隔絕在殺戮之外只為救贖的公主。也許公主想要救贖他的王子,甘願跳下懸崖,但結局也恐怕是給王子陪葬……。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讓他一人來守護就足矣。他的露琪亞可以單單只待在塔上,為他祈禱……



「到了。」他聽見露琪亞說。
戀次放慢速度,「還沒吧?」這裏還只是巷口。
「到了。」她的聲音裏帶有不容許抗拒的倔強。「我說下車。」
戀次只好下車,用不明所以的眼神瞅露琪亞。
「走吧。」露琪亞突然牽起他的手,遙指巷子底。

他讓她牽著自己的手,一起往前邁步。


微風。
他嗅得到她耳根飄散的淡香水味。和平時在病院聞到的藥水味迥然不同。


「我們一起走吧,走到盡頭……」露琪亞喃喃道,五官精巧的臉龐對向他。


「───你願意陪我走到盡頭嗎?」


她問,覺得自己的語聲顫抖。
她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強求他,對他而言,自己可能只是一抹淡淡影子,悄悄地在他心上掠過幾遍,卻還是無法遮蓋住原本存在的殺戮血光。

他停頓了有幾秒鐘後,隨即回握住露琪亞的手,緊緊握住。
「當然。」他說,微笑和手心的熱度同時包裹住她。

她也想回他一個微笑,湧上的卻是熱淚。好想和他說謝謝。謝謝……

「妳的表情幹嘛那麼僵硬啊?怪怪的哦?」
「沒、沒事啦!繼續走啊,別看我啦!」
「怎樣?我就是要繼續看看看,看到我們走到巷尾撞到牆壁再回來……」
「小心我揍你喔!」

笑著鬧著,她遏止淚光模糊掉他們眼前的路,因為他們要一起牽手走向盡頭──



〝I will be together with you forever and walk with you together in the end……〞


×××



承諾或許也是種咒詛。那約束著擁有承諾的彼此,於是牽掛會越來越多。

戀次和她定下誓言的那個晚上,露琪亞開始作惡夢。
已經好幾天,她總是尖叫著、臉上佈滿淚痕的醒來,她喊,不要,不要……

在夢裏,戀次有神的雙眸充滿暴戾殺氣,手握著長刃要衝進那刀光血陣的鬥毆。
在夢裏,她抓著戀次的衣袖,哭著要他別走。
在夢裏,戀次對她無可奈何的一笑,輕吻她前額,說了,對不起。
在夢裏,她的手被人硬生生拉開,戀次就那麼衝了進去───


「───不要!」露琪亞陡然睜眼,冷汗涔涔,呼應她的只有鬧鐘滴答滴答的步行聲以及臥室裏的一片黑暗。
她喘著氣,確定自己沒有腿軟之後艱難的下床到廚房倒冷水喝。

夢的情景歷歷在目。一旦回想,心底便升起一陣顫慄。
露琪亞一口氣喝光杯中水,慢慢走回臥室,回床鋪,再也無法成眠。

戀次……她在床上屈膝,將臉埋進薄被裏,低低唸著他的名字。
也許是因為那名為牽掛的牽掛太深,而緣分太淺───所以出現惡夢與詛咒。


戀次、戀次。


她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獨自一人的黑暗中,輕聲喊著他的名字,看看會不會讓自己安心一點,別再去牽掛一些不應該會有的事情。
應該不會……成真吧?戀次答應過她了啊……


〝我們一起走……一起走到盡頭……好嗎?〞
〝當然。〞


露琪亞同樣當然記得他這麼說過,也還記得他掌心以及口氣裏化不開的溫暖。
他們會一起的,永遠一起的。
思及至此,她在黑暗中露出笑容,心,踏實了一點點。

只有一點點 也好。



×××



「急診室需要人手!」顧不得凌晨一點半的靜謐,織姬慌亂跑進護理站求助。
「?!」露琪亞聽了,表情一變,手上的文件夾差點拿不穩。「我去!」
留下簡短二字,她跟著織姬跑到急診室,用她最快的速度。


怕見到他,好怕。

好怕見到,戀次一身都是血的身影出現在急診室,夢成了真實。
露琪亞在門口緊急煞車,確定沒見到他,鬆了好大的一口氣。


「露琪亞?還杵在那幹嘛?消毒棉!」回到工作崗位的黑崎一護吼。
「好、好的!」
她匆忙要去拿消毒棉,雛森笑著站在她面前,手上端著鐵盤:「妳休息吧,臉色不太好呢。」
「嗯?可是桃……」露琪亞不明所以,身後有人拍她肩膀。「護理長?」
「妳就休息吧。」松本亂菊拉著她的手離開急診室。「還在上班時間,工作時候怎麼能不專心?」
「我……」她和亂菊坐在急診室外的塑膠椅上,不知該說些甚麼。
「妳要記好。甚麼才是護士的職責,甚麼才是專業的態度。」亂菊看著她,表情溫和許多。「病患都是平等的。無論今天受傷的是妳的親人也好、戀人也罷,妳都要盡全力的協助醫生治療,沒有時間去牽掛、悲傷、哭泣了……曉得嗎。」

露琪亞知道亂菊講的是哪一件事。她沉默了一會,點頭。「……是的。」
亂菊笑了。「至於戀次那小子,不用擔心他。相信……才是最重要的哦。」


───相信……嗎?
相信他們會一齊走向盡頭、相信夢不會成真、相信他們之間的承諾───


「嗯。」這回,露琪亞也展露笑容。



(I will be together with you forever and walk with you together in the end)



×××



「好久不見。」涅繭利的臉被遮蔽在陰影下,笑容顯得猙獰。
「能看見你活著從香港回來,我真是太開心了。」
「是啊,當我回來的時候也能見到涅先生在日本還活得好好的,的確令人開心。」望了望身畔面無表情的夜一,浦原笑容輕快的回答。
笑容似乎激怒了涅。「……我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浦原喜助!」
「樂意之至。」臉上完全沒有絲毫不悅,浦原依舊維持一貫調調。
「這筆帳遲早得算得乾乾淨淨……我會讓你後悔。」撂下狠話,五、六名小弟簇擁著涅離去。

「沒關係嗎?」夜一終於出聲,口氣裏盡是輕蔑。「讓他這麼囂張。」
「不要緊。」浦原喜助揮扇,溫和的笑對向四楓院夜一。「……嘿,夜一,妳相信人的壽命早就被上帝量出適當距離了嗎?」

姣好的臉龐微微上揚,自信百分之百的神情。「我不怕走到盡頭。」

「嗯。」浦原又笑了,放下扇子,輕輕握住身邊夜一的手。

「那我也不怕。」



×××



「──乾杯!」高舉酒杯,彼此輕敲,在空中發出清脆的玻璃聲響。
「慶祝阿散井戀次先生光榮離開,退隱歸山,展開新生活……」
「你說夠沒啊修兵。」也不是什麼大事,用不著這麼誇張吧?大口灌下二分之一啤酒,將唇邊啤酒沫舐掉,他一臉無可奈何看著身邊興高采烈的檜佐木修兵。
「一點都不誇張。」修兵笑答,要紅姬替他倒進第二杯啤酒。「以後我們會去找你,不要再來這裏啦。」
「我知道。」戀次挑眉,無異議的點頭。
「知道就好。」紅姬端了一盤下酒菜來,笑吟吟的提醒。「『CODA』不會歡迎你的。」
「呿……囉唆。講過一次就夠了。」不耐的喃喃道,戀次動筷,挾了一口菜放進嘴中,脣齒留香。


如果他決心要漂白,那就非得要所有、所有全都撇清關係。
從今而後他不會再涉足黑與泥淖之間奮戰,而是陪在露琪亞身邊,和她,互相牽著手,走向屬於他們的盡頭。
那會充實而且幸福吧,他想。

然後、他會找份工作,重拾書本,完成自己的目標,才有餘力給她幸福。


───幸福


跟她在一起的時候,看著她笑容的時候,無論無論做什麼事情皆為了她的時候……
曾幾何時,他阿散井戀次也會明白「幸福」的定義,領悟這個字,並且將其隨時隨地掛在心裏。


握著手中行動電話,戀次想起今天露琪亞沒有值大夜班。
該是親口向她說好消息的時候吧。
嘴角洩漏一抹輕輕的笑,看著手機待機螢幕上兩人的合照,他盤算著等會修兵所謂的「餞別會」結束大概是晚上十點,騎車去她家找她應該還不算太晚……

他迫不及待。



「鈴……」陌生的來電鈴聲響起,他轉頭找聲音來源,修兵恰時接過紅姬遞來的電話。
「我是檜佐木。嗯?我現在在紅姬這。……什麼?」

戀次皺眉。原先修兵悠哉的神色如今卻急轉直下變得鐵青再鐵青。
紅姬停下調酒的動作,臉上寫滿擔憂。

一陣冗長的沉默之後,修兵闔上手機蓋,眉心緊蹙。


「……戀次,你走吧。」又過了半晌,修兵吐出這幾字。
他盯著修兵。「出什麼狀況?」
修兵起身,搖頭。「已經不關你的事了。不需要告訴你這麼多。」
戀次表情一變,抓住修兵手臂。「就算不關我的事,我也有權知道。」
「放開。」修兵冷冷說,甩開戀次。「你說會有什麼事?」
「涅找上門來了。大概三百個人逃不掉。」修兵重新坐下,一字一字緩慢敘述,斟酌著一字一字的用詞。
「浦爺身邊沒什麼人手我們都知道。之前去那趟香港就是為了轉移核心,所以去和另外幾個大老商談……涅一定聽到風聲才趁此機會下手。」
戀次握拳。
「我不會讓你去,所以你走吧。」說完,修兵乾完杯中酒,再度起身。「妳要來嗎?」
「當然。」紅姬唇角勾起笑,「手上工作忙完我馬上就帶人趕過去。能撐住吧?」
「廢話。」修兵回頭,擺手。「如果那死老頭沒叫條子來搗亂的話。」

「───我跟你走。」
當戀次脫口而出,修兵隨即迅速揪住他衣領:「你聽不懂人話?!」

「我應該要去。」拳頭握得更緊。他重複一遍。
「哼,應該?」雙眼直視戀次,修兵冷冷開口。
「──那露琪亞呢?她怎麼辦?」


戀次愣住。

兩難
一個是浦爺的恩情,一個是對她的眷戀。


都無法割捨。都無法───


沉默。戀次閉眼幾秒之後再睜眼,挪開修兵的手,掛在臉上的是昔日面對困難以及仇家的自信笑容。

「我相信她了解我。」
「……隨你便。」拋下一句,修兵率先離開CODA。
「拚命點。別辜負……小護士對你的『相信』。」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戲謔似的回話,他拿起擺在吧台上的長刀。


握著刀的右手依舊留有一片無瑕的白。
那是,前天她幫他換藥,他至今還捨不得拆掉的繃帶。


他心知肚明,他有牽掛了,他想要擁有幸福了,不想再看見她的淚水了……
可是就這麼最後一次……好嗎?


總得還清欠浦爺的恩情。不得不還的債。
他相信露琪亞明白。如果她了解這點,就能夠原諒他。
我會和妳一起,一起幸福的走向盡頭……



在推開CODA店門,跨上機車時,戀次舉起右手,繃帶上烙印既滾燙又溫柔的吻。



(I will be together with you forever and walk with you together in the end.)



×××



寂靜深夜中響起的電話鈴聲特別扎耳。
鈴聲急促、一聲又一聲,一聲又一聲。

在響了十幾聲之後,她勉強從正好眠的床鋪上爬起,拿起話筒接聽:「喂……?」
「喂?露琪亞?我是松本!」話筒另一端聽得見凌晨不該有的異常吵雜。
「……嗯?護理長?」她揉揉眼:「怎麼了?」
「妳現在趕得過來嗎?急診室需要人手支援!」亂菊說話聲也是異常的慌張:「一小時前幫派集體械鬥火拼,好幾名病患重傷……喂?妳有沒有在聽?」


陡然清醒。剎時間,她握著話筒,吐不出任何一字。


「……護理長。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她深深呼吸,試探性的問。
「……我知道妳想要問甚麼,露琪亞。」聽筒那端沉默了幾秒,亂菊聲音顯然比方才緩和許多。
「妳還記得上次我說的吧。甚麼才是護士的職責跟應有的態度?」



記得。當然記得
某種刺骨的冰冷從腳底侵襲至腦中樞。不能抑止。

她是朽木露琪亞,只是個凡人,不是什麼偉大英雄。
可是在她發不出聲音回應亂菊的那一剎間,她想起自己的志向。
就是不要讓人死、所以她才決定要當個能救人的護士───


「……我明白了。我馬上趕去。」聲音瘖啞。她匆匆掛了電話,叫了計程車趕去病院。




凌晨兩點四十分。她坐上車,瞄了一眼駕駛旁紅色的電子鐘。
語聲乾乾地說出目的地,露琪亞揪緊身上胡亂披著的黑色薄外套,心亂如麻。


兩點……嗎?
她記得第一次和戀次見面的時候,也是兩點,在醫院。
露琪亞還記得他的背影。


在白色燈光昏暗的長廊,淌血,跌跌撞撞。然後自己追上前,堅持要給他包紮……


心跳得好快。
放在胸前的手明顯感受得到那不規律的跳動。
應該喘的。
車內冷氣也許有些涼。
露琪亞竟喘不過氣。


〝幫派集體械鬥火拼,好幾名病患重傷……〞
〝我知道妳想問甚麼,露琪亞……〞


亂菊給的答案是肯定還是否定,或者是不確定?
她不知道那些嚴重傷者之中,究竟有沒有他;但她好怕。怕那段日子無窮循環的夢夢境成真,怕她跟他之間的緣分真底就那麼淺……



───不。她該相信戀次的。至頭至尾,都該相信他的……

露琪亞重重地呼了一口大氣,頭輕輕靠在椅背,目光瞟向窗外,那些一閃而逝的景象,打烊的店舖,孤單的路燈,黑暗。



全部都在快速的前進當中。
可是沒有人能肯定最後可以抵達,那沒有光指引她與他走向的唯一盡頭。



×××



還未下車她已聽見各式各樣的聲音。
慌張,驚恐,哀嚎,極力保持鎮定卻在顫抖。
屬於病院急診室的聲音。救護車刺眼的燈在一閃一閃,那光,鮮豔得可怕。

露琪亞幾乎是用跑的衝過急診室去穿上消毒衣。
視線……祇敢鎖定在前方。她不敢張望,不敢尋找。



「井上,消毒傷口準備縫合!」
「石田,麻醉!」
「是!」

「O型血袋!4000c.c.!」



〝妳要記好了,無論今天受傷的是妳的親人也好、戀人也罷,妳都要盡全力的協助醫生治療,沒有時間去牽掛、悲傷、哭泣了……曉得嗎?〞

〝因為妳是護士啊。護士的使命不就是救人?〞



「血袋呢?!」急需的、迫切的聲音在急診室裏一點都不突兀地爆開。
「──馬上拿來!」她大喊,旋身離開。


醫院走廊依舊,依舊是一片慘澹的白光。
她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砰咚。砰咚、砰咚、砰咚。)


已經沒有餘力再去思考。
露琪亞知道現在根本沒有空閒可以讓她思考。
心跳的劇烈程度十分強烈;那強而有力傳達到四肢末梢卻驟降成冰冷。

她的手是冰冷的。
拿著血袋的手是冰冷的。



────也許那溫度實在太過凜冽,足以讓她回神、足以讓她回神去抹掉囤積在眼眶,差點掉下來的淚水。



×××



啪嚓。
她疲憊地將視線從一個輕傷病患的左肩挫傷傷口轉移到急診室玻璃門前。
外頭黑壓壓的一片人群和攝影鏡頭。

她望見門外那頂橙橘髮色。


「非常抱歉!現在醫院對外不方便說明所有相關訊息!!」黑崎一護對著朝他湊過來的十幾支麥克風大吼。

「是,有些傷勢較輕的病患已經送往都立醫院……是、一名重傷病患檜佐木修兵,急救之後已無大礙……也轉往都立醫院……」石田一手拿著緊急對講機,一面紀錄著手中資料夾。


「……露琪亞,處理好了嗎?」肩膀被人輕拍。亂菊站在她身後。
「啊、是。」她回到眼前傷口,蓋上消毒過紗布。
「處理好了,就跟我去加護病房吧。」亂菊說,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好的。」

她跟在亂菊身後緩緩步出急診室。
外頭鎂光燈、黑崎一護吼聲依舊。


「重傷病患,阿散井戀次,目前情況危急,人在加護病房……」



眼角餘光瞥向恰好跨出急診室的露琪亞,石田一字字道。
聲調口吻如一,拿著對講機話筒的手卻好用力的握緊。



×××



凌晨三點五十五。

朽木露琪亞站在病床畔,雙眼沒有被水霧蒙蔽。
口罩遮住了她大半的表情。


她看著病床上的他,戴著氧氣罩、帶著心電圖、吊著點滴,雙眼緊閉的他。
戀次。她想出聲喚他,張開乾澀的雙唇,卻發不出聲音。

然後他慢慢的睜眼,原先渙散的眸看見她,唇明顯地看得出角度上揚。


「露……琪亞。」他對上她的目光,笑得好吃力、好吃力。唇微微翕動著,像是要說些甚麼,但聲音卻微弱的讓人幾乎聽不見。
「我在這裏。」她湊近他,用力點頭。

「……露……琪亞……抱……」依稀聽得這幾字,她見戀次吃力地抬起遍佈血痕的右臂。
「抱歉……。繃……繃帶髒掉了。抱歉……」

她皺眉。「笨蛋……都甚麼時候了還管繃帶……!」
那抹笑還是沒有褪去。抬起的右臂沒有放下,撫上露琪亞的髮。
「露琪亞……抱歉。也許……沒辦法……跟……妳走去盡……頭了……抱歉……」



斷斷續續的語聲在露琪亞耳邊縈繞。繞啊繞,繞啊繞……



「……幹嘛要說抱歉?」露琪亞拿下戀次的右手,雙手緊緊握住他。
「你剛剛說……說只是『也許』吧?對不對……對不對?」

「……對不起。」一滴淚水滑過帶血的枕頭落了下來,暈染成一點腥紅色。
露琪亞,我……甚麼都……沒有辦法……給妳。


戀次想起和露琪亞相遇的第一天,在那不讓人覺得厭煩的黑暗之中,他在她替自己包紮的繃帶上,無聲又無聲底用指尖寫了好幾次她的名字。朽木露琪亞。




〝一定。只要你來,我一定會幫你包紮。〞
〝打人是你的工作,可是救人也是我的工作!你受傷我該治療,你心裏的傷口,難道不需要嗎──〞

〝我想幫你。治療傷口也好,聽你說話也好……〞

我們一起走吧,走到盡頭……




他想,他想,他有了牽掛了,有了眷戀了……
可是,他不配了


眼前景物愈趨模糊。戀次瞇起眼,覺得好睏。

他看見露琪亞的眼睛。
她沒有哭泣。自己卻流淚了……可是一滴眼淚並不能夠做為甚麼補償。
他終究只給了她空盪盪的承諾。


他只能說抱歉。


他看見露琪亞的眼睛,那瞳孔之中沒有怨。
他知道她可以體諒他,了解他……了解他的抱歉為何而來,包容……




「我……接受你的抱歉。」露琪亞終於開口,在戀次闔上眸的那一秒鐘,在眼淚終於遏止不住滴落的那一秒鐘,在心電圖儀器上的波紋回歸成水平線、發出尖銳的嗶聲的那一秒鐘──────




「───所以……請你不要走──────」




〝I will are together with you forever……〞

〝但是我想跟你一起。我想跟你一起走。〞

〝你願意陪我走到盡頭嗎……?〞
〝當然……〞







相信他們會一齊走向盡頭、相信夢不會成真、相信他們之間的承諾……

可是現在……你要我……怎麼相信──────







亂菊一直站在加護病房門口。
直到她聽見那刺耳的機器聲音,聽見露琪亞的啜泣聲,她仍是沉默,拉開門,走出病房。

一護站在門外,兩隻眼睛很明顯的紅。



「吶、一護……」亂菊看見他,嘴角揚起無力的笑,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滾落。
「沒有風了……風鈴還會在嗎?」

「妳在說什麼傻話……學姊。」聲音也是明顯的沙啞。一護看著掩面哭泣的松本亂菊,眉頭蹙得更緊。



亂菊哭得很慘。他走近她,將她攙扶著到走廊的塑膠椅處坐下。


沒有風了……風鈴還會在嗎───


一護深深呼吸,將頭靠在牆上,仰望慘白的天花板,試圖讓眼眶裏該死的液體蒸發。
救護車的警示聲還是持續在響。從外頭傳進,扎進耳朵。






他稍稍挪動頭的位置,朝向聲音來源。
在眼前的卻是一條也同樣慘白的長廊,長得彷彿看不見盡頭。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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